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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飞的盟盟》[10句]
朱天心起先的心情很单纯,我只觉自己甚为有幸得以亲自目睹一个人、像一粒种子似的孕育发芽成长的过程……我竟想撇开做母亲的情感、和一个台北长大的小说作者的身份,来观察记述她,忘掉她是我的女儿,妄想像一个人类学者面对一个异质的部落族群所做的工作……但毕竟,她的一切摸索与学习都深深受着朝夕共处的我的影响,就算我可以努力抽离掉我自己理性所及的部份,但无法褪去一点点与她长期相处所生的深重情感……
记得那年樱花季,我与一位妙龄新人类坐在御苑那棵垂樱前,从头到尾新人类不看花就跟我讲《学飞的盟盟》。讲得我爆笑连连怀疑那是一本笑话集。而同为小说业者,我怎么看还是以为,此书是小说家有一次机会对一个人类初生小孩的田野观察,被观察者盟盟,和盟盟的涂鸦,好幸运被记录保存了下来。 ——朱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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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击壤歌》[13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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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15句]
- 但凡她辛勤工作时,大人们大多天地不仁的也不怎么帮忙,因为反正两年后工地开始动工,届时蝌蚪青蛙的命运没什么差别。 但是……那几年的夏天晚上,蛙鸣还真喧天得像乡居、像三十年前的童年暑假似的。 0 0 0
- 不愿意承认她天资不如常人,只想,确实在她的生活里,有太多太多比“字”有趣的东西了,再加上,她青梅竹马的玩伴阿朴,当盟盟还只认得“大、中、小、人、一”时,阿朴指着我的新书《下午茶》,扬扬念到“下牛菜”,我和阿朴妈妈愈发地相濡以沫地安慰彼此:盟盟阿朴,绝对不致会是台北最后的两个文盲吧! 0 0 0
- 待我把盟盟半岁大,胖得全盛期的照片寄去后,但凡他的每一封来信,信封上都写着“谢欢舒小朋友收”。 对于这个古龙小说式的美丽的名字,大概只有我们知道,“欢舒”是“番薯”的闽南语发音。大概非易叔叔觉得想象中的小女娃,怎么会长得和老夫子漫画中的那名大番薯一模一样。 0 0 0
- 往往,天空一有飞鸟掠过——通常只是台北郊区最常见的麻雀、家鸽、绿绣眼、白头翁,也有几次是大冠鹫在高处盘旋——我在盟盟眼里清楚看到她的心随之一动,满满是言语无法表达的渴慕,我看了总会莫名伤恸,恍悟原来所养的是一只野生小动物,只是一朝不慎落入我这个文明人手中,因此我很想纵她归山,或放她展翅飞去。 0 0 0
- 正因为它只有一次人生不能重来,才那么值得珍惜、不想草草敷衍随俗度过,我们不过帮它在这生存竞争密不透风中卡出一点空间,由它自在成长它原该有的样子。 0 0 0
- 盟盟而且完全不肯接受善泳的叔叔的热心教导,认为捷式蝶式蛙式的泳姿十分古怪,并不类似任何一种她所知道的鱼族的游法,她坚持把两手掌置于肚脐处,小小快速地摆动,认为如此比较符合她眼中以腹鳍拨水的鱼儿们。 我不免想起一位过去的好友,她的丈夫就是在潜水时丧命的,但听她说,发现丈夫遗体的人描述,当时的他,一定是正被游过跟前的一群美丽的鱼群所惑,以致忘了压缩空气筒可支撑的时间。 ……他的临终表情,是非常愉悦快乐的。 我担心,学会游泳之后的盟盟,终将会如鱼入大海,一去不再回。 0 0 0
- 我很怅然地发现,除非我们偕她山中海边的真正离群索居,以规避一切有形无形的体制及其所携带的价值观与必然的被形塑,不然她已经缓步趋坚地开始了属于她自己那一带的社会化了。 缘此种种,我不免像前人丰子恺哀悼其子瞻瞻的真挚童年的失去一般,企图借此机会以笔留下一些什么。 0 0 0
- 一个黄昏的下午,她眼泛泪光,非常悲伤地跑来,坐在我腿上,半天不说话。 我放下书,认真地看着她的脸,等待她。 盟盟说,不想要有下辈子了。 为什么?我问。 她说,万一下辈子是鳄鱼怎么办。万一,她哽咽着强调。 我忍住笑和眼泪,昧着心告诉她,只要她这辈子好好做人,上帝会随她意思下辈子爱当 什么就当什么。 闻言她异常绝望地摇头说,根本没有上帝,那天上也是黑黑的什么都没有。 我恍惚想起幼时也曾经不能解的心事,便一字一字郑重地告诉她,若下辈子变成鳄鱼, 我一定也变成母鳄鱼,若她变成桌子,我便一定变成一张妈妈桌子。 得到了我的盟誓,她擦干眼泪,放心离去。 0 0 0
- 起初,她必须借着种子妹妹果实弟弟才能辨认出植物们的种类,后来她可以从花朵爸爸叶子妈妈、从整棵树的姿态、及至冬末叶落殆尽的枯枝爷爷,分辨出植物的种类,如梨树,木棉...... 她自己归类出,叶子羽状、对生、唇形花朵的,一定会结出豆荚种实(从高大的阿勃勒到含羞草)。 她发现小小星状花,叶子沉绿色的,其果实踩破一定是一泡碎子的浆果(茄科)。 还有香味小百花,叶绿坚致,其果实无论大小(柚子或七里香),果皮刮刮一定有油有异香(芸香科)...... 对于这个前人已经研究殆尽的领域,我多少疑惑它如此津津好奇在其中是什么意思呢? 0 0 0
- 所以,我们(与盟盟同居一屋顶下的众大人老人,爸爸唐诺、大姨天文、外公外婆)当然不打算做同样的事,不想,也不觉有权利那么做,那么在你尚且不知老天交给你的是颗什么种子时,你就二话不说在它才要绽开枝桠时就忙着拿起剪子把它修剪成和其他行道树一模一样,万一,万一它是株高可数丈的水杉呢?或美丽的牡丹?或一茎自在的小草?所以这并非矫情,我们觉得能做的就只找个有阳光雨水之处,松松土,除除草,埋下种子,保持关心、好奇、宽容,和想办法欣赏吧。 这过程,也有善意的友人对我们的都没照章行事(学才艺、上补习班加入升学竞赛)直言:“孩子人生只有一次,你们有权利用来遂行己意对抗主流社会吗?” 0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