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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语》[49句]
眉如黛巍巍远山,
雾剪晴岚;
为君一言,
抟转九天。
那是他的魔障,也是惩罚,
注定了三千年的守候,难捨难忘。
为君一言,哪怕是刀山油锅、无间鬼道,
只要是为了这个人。
江边缚妖的前尘、不语痴迷的今生,
究竟是谁忘了谁?
为了再见死去的故人一面,蛇妖 三千年修禅不语,
却终究被心魔反噬,陷入迷障。
而自己,不过是蛇妖顺手救下的 平凡人类,
从恩情到恋慕,一年年无法克制 地加深,
明知蛇妖心中不会有他的位置,
却依然奋不顾身地进入心魔幻 境。
然而,焚心蚀骨的执念,在幻境中被赤裸裸地撕开,
血泪铸就的悔恨羁绊,更让他痛不欲生。
前世尘缘难断,今生痴念沓来,
什么情爱、什么恩仇,难道终究只是一场空?
常洪嘉被蛇妖抱着,渐渐恢复 了神智,看着魏晴岚笑了一笑:「谷主,我甘愿的……这等下场,都是洪嘉心甘情愿的……」
随着这句话,彷彿有一阵妖风 颳过,风里尽是刺鼻的血腥味。只听得常洪嘉颤声笑道:「要是洪嘉能早生三千年就好了,让那魅虚附在我身上,不要动谷主……」
寥寥数句话,满满的神伤,许 多常洪嘉以前因口讷、未曾说出的话,如今一一说了出来。
魏晴岚听到这里,竟是怔住 了。
这人跟和尚一样,真是对自己 很好。当初在火中来去,将芸芸香客一一救出,那么多人都未结缘,只有这人,还一直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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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似生平》[3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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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期的守候》[3句]
- 心情大起大落之下,恍惚了一阵,自己低笑出声。 怎会……这样爱着一个人。 像身居火宅,眼见烈焰炽然不息,熊熊烈火扑面而来,心中没有丝毫退意。这样的痴病,可有人能治吗? 0 0 0
- “我愿日日夜夜,受地狱业火焚身之苦,只求为你、喝破情爱迷局。” 那和尚说着,竖起右掌,身影已淡如轻烟:“愿你,得佛祖庇佑,免诸难诸病,不惧刀兵水火,一切疾病、饥馑、牢狱、心魔皆得免除……” “最终……遮蔽魔障,成就佛法……” 0 0 0
- 他声音极轻极柔,仿佛一朵花绽开的声音:“有你在,我不会再为任何幻象所困。 0 0 0
- 情重何须佛祖怜,善知心事胜知天。 痴心莫寄求缘口,一梦即得上上签。 0 0 0
- 做梦中梦,悟身外身。 0 0 0
- 片刻间的生死,蛛丝上的盟约,揉在烛芯里越燃越短的缘,太冷的人世,太易凉的茶,太执着的人,幸好他看不穿。 0 0 0
- 走得越快,离往事越远,活得越长,手中越空,越抓紧越一无所有。还不如当初就碎丹,变回神智未开的畜生,往草丛泥潭里一滚,无牵无挂,赤条条地来去。 0 0 0
- 万千色相,春风沈醉,都在那一双墨绿色的眼眸中。 0 0 0
- 终此一生……都不娶妻,只给那人斟茶送水…… 空谷绿障,无人来扰,只常伴那人身侧…… 这般甘美、令人怦然心动的愿景,要是真的,该有多好。 只是这么一想,便觉得脏腑之间满满全是烈焰焚烧的灼灼之痛,这份狂热、简直像入了魔障。无论是梦里还是梦外,与那人多相处一刻,就会多生出一分执念,使得心愿得偿犹有不足,不知不觉越求越多,把自己烧成灰还要翘首,一点星火便可复燃。 0 0 0
- 就在此时,前方传来隐隐的琴声。琴曲壮阔处如蛟龙出海,水势浩浩汤汤,满目鳞甲之辉,低回处又远胜丝竹,近乎万物花开,雪落之声。常洪嘉从未听过这样动人的琴音,曲调愈是往后,愈是一唱三叹,于寥寥数音中暗藏情思,直如游子闻笛、征人闻楚歌、即便是魏晴岚昔日所奏的琴曲,都不及此时颤动人心。 0 0 0
- 言为心声。如水煮到沸时,自有白气氤氲。 偏偏有这样的不语君子,纵是水烧沸、烧干,也不愿泄露出一丝一毫。 0 0 0
- 和尚竖着右掌,木然念了一声佛号,金光內外如投石入水一般荡开涟漪:“不管皮囊美丑,剥开来看,都是一样的白骨血肉,为何看不破皮相呢?人死如灯灭,脱离五浊恶世,以寂灭为乐,为何看不破生死呢?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如焰,从渴爱生──” 0 0 0
- 两人站在一块,恰如一副出尘的画卷,无关情天恨海,更像是骑鹿走到雪顶,发现能尽览山川;在东海之滨对弈,看棋友落下妙子;身处茶庐,炉上水正沸、烟正起、茶香正溢;又如孤舟画舫轻擦而过,萍水相逢之人遥遥举杯。 0 0 0
- 恍惚间有风雪拨动琴弦,天地间处处飞絮,如落花一般下着。 0 0 0
- 这么多年,千辛万苦才得偿所愿。不知道跪穿了多少蒲团,敲碎了多少木鱼,头磕出血,禅参透,书读尽,经翻烂。千辛万苦,千辛万苦,断不能又是一场空! 这些害怕,都不能说。 0 0 0
- 三千年闭口禅,日日夜夜悔恨难眠,终于等到这样一个人,把他从那场噩梦里带出,多少奢望,都近在咫尺…… 然而一旦回想起常洪嘉在画上新添的那八个字,免不了变得坐立难安。 满纸空言,从此休提? 怎么能是空言?从沙池崩塌、白伞升空的那刻起,这人所梦,便是他所梦;这人所求,便是他所求;这人的魔障,便是他的魔障。眼看要两心如一,怎么能说……是满纸空言? 0 0 0
- 既然生死是空,大开杀戒,又有何不可? 既然是非是空,为善为恶,又有何不同? 既然情爱是空,还讲什么上报四恩,下济三途── 那妖怪看着一簇黑色火焰突然从他指缝中窜出,脸上无动于衷。火舌暴涨,顷刻间便将他整条手臂吞噬进漆黑的火焰里。 随着手上黑焰熊熊火势,魏晴岚脚下亦开始出现零星的黑火,火舌像黑莲一般绽开重重焰瓣,将他衣物发丝彻底点燃。 “你说一切是空,让我珍惜佛缘,”那妖怪立在火焰之间,他仰头站着,面目于是看不真切,“佛缘,不也是空吗?” 0 0 0
- 多脏,脚下绵软雪地,都嵌着爆竹燃放后的点点红纸,雪里红妆,恍若情尘,多脏。 0 0 0
- 恰赶上一阵大风,卷起花瓣无数,迷了人眼。等好不容易风停了,满怀都是淡雅宜人的花香。身前辛夷花瓣铺满一地,红粉芳菲,暗香涌动,瘦长的花枝上反而只剩下零星的花骨头,远不如地上灿如流霞。 0 0 0
- 见过这人那么多回,惊艳之感却有增无减,纵是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都不及此人清辉灼目的色相。然而心神激荡之外,心中又骤然一空,仿佛忽然与谁永别了一般。 0 0 0
- 巍巍远山,雾剪晴岚;为君一言,抟转九天。 落款则是,常洪嘉怅题── 0 0 0
- 那妖怪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把每一字笔势都记在心里,依稀猜出话语之间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欢喜,默默熄了火光,在黑暗中摸着石壁上的字,唇舌动了几动,终于破了闭口禅,断断续续地吐出了半句话:“我、很想,再见你……一面──” 仅仅几个字,就已经双眼通红,声音发颤,顿了良久,才颤抖着叫了那人一声:“和尚……” 0 0 0
- 什么以幻修幻,与虚妄为伴,能参透魔障;什么修闭口禅,能减少口业。只要是他说的,我都尝试去做…… 0 0 0
- 什么生死、皮相,什么赤忱、真心,如采水底月,似捉树头风,揽之不可见,寻之不可穷。到头来万事随业转,爱憎寐梦中。 都是空,又何必寻呢? 0 0 0
- 我原以为,倾尽此生,总能让谷主勉强记得,谷里有过我这么一个人……难道这也是妄想吗? 0 0 0
- 不都是一场空吗? 他一片赤忱,想真心以待每一个人。 用尽心力,苦心弥补每一份缺憾。 三千年煎熬,盘膝坐在雪地,以为总有一天,会大雪消融,迎来烂漫春色。结果不都是一场空吗? 禁语许愿,唯恐自己不够心诚,不都是……空吗? 0 0 0
- 他问他会不会唐突。就算是唐突,也不舍地说。 0 0 0
- 常洪嘉面如土色,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虽然不想再听,但这人的传音之术仍一字一字送入脑海。想到自己半生痴念,沦陷之深,常洪嘉嘴唇微颤,千辛万苦才回了数句:“谷主一定是弄错了!我尘缘未断,六根未净,执念之深,已入了魔障。人更是毫无慧根可言,庸庸碌碌,不知无量世界,只知情天恨海!谷主说我是大师转世,不怕笑掉了别人的大牙吗?” 0 0 0
- 原来他曾看着这和尚辞别竹林、去赴死期。 原来他在沙池上抚琴,日日夜夜,看得都是这拦也拦不住的历历幕幕。 原来他经过无数次生离死别,所以才会在这一场大梦中,陷得如此之深。 哪怕是被那人捆着,受日晒雨淋。 只要能见面。 还能听见那人说话。 0 0 0
- 魏晴岚静静站着,伸手摸时,才发现自己哭了。 以前也有过痛苦之事,像蜕皮时在树下胡乱蹭撞,皮肉寸寸撕裂,痛得毫无仪态可言,像明知死别,泪流干流尽,被懊恼自责包围。然而和这次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体內仿佛有一股冰凉的火焰,从指尖燃起,把整个人都包裹在毫无温度的火焰中,体温被一丝一丝抽离。 “和、尚……” 整个石洞里,只听见他一个人声音嘶哑,喃喃低语。 0 0 0
- 情重已堪佛祖怜,善知心事不知天。 一朝开得求缘口,几世修成上上签? 0 0 0
- 浮生五十载,红尘七百里,霜发三千丈,烟花一万重,要是都能解就好了。 0 0 0
- 雨帘中,略有些掉漆的食盒上慢慢滚满了水珠子,松软的泥土间有新笋破土而出,偶有倒向一侧的成竹,断裂的竹节中被无根水注满,满山春意将尽,只有这一片竹林,犹在妆点春色。初下时,这阵夜雨并非声色俱厉,它随风而来,断断续续地下着,刮一阵风,落一阵歪歪斜斜的雨。又过了片刻,才开始变得密集,灰蒙蒙的雨线,从九霄而上,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漫天都是凄迷的雨势。 0 0 0
- 人人皆得偿所愿,只有他心事重重。 0 0 0
- 你在人间,我便……贪恋人间。 0 0 0
- 说到底,什么愿力,什么闭口禅,都是镜花水月的愿景。究竟有多少胜算,连自己也说不清。心里无论如何忘不了那一卦,等回过神来,人已困在沙池,三挥琴弦,依旧斩不断纷沓而至的魔障。时而是和尚生前的音容;时而是石洞內盘腿圆寂的一具白骨;时而看见和尚魂魄不灭,飘飘渺渺坐渡船地过了忘川,入轮回去也;时而变成和尚魂魄不齐,在灰飞烟灭前,曾步出石洞,与自己辞别。见自己哭睡在洞外,还笑了一下,伸出手来,隔空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就这样一会狂喜,一会极悲,身上温度散尽,渐渐坠入迷梦,原以为万事皆休,却突然有人来唤,有人伸手来握,有人落泪,有人撑伞引路。他说他不是和尚,就算不是和尚……自己真能放手吗? 0 0 0
- 偶尔抬眸一笑,像是用上了一生的温柔。 0 0 0
- 谷主虽然一贯是镜中貌,月下影,但从未像此时这样,眼中藏有千言万语,太多大喜大恸,无声无息地压了过来。那样热得烫人的视线,伤心人的眼波,只看了两眼,就像把七情味尽。即便后来敛去眸光,笑得云淡风轻,被他注视过的地方依旧隐隐作痛。 0 0 0
- 那妖怪身形一晃,耳边仿佛听见数千年前和尚说法的声音。什么因缘和合,泡影之上,什么情长恨短,梦幻之间,还有什么朝露易干,闪电瞬逝,世间缘法,大多如此…… “你不是说,情如露电吗……” 四周寂静,只听见这妖怪茫然地问着。 “为何,我未曾忘过?” 石洞空旷,一句出口,四面八方都是回音,似乎有无数个人开口在问,想不明白──如果真有淡如水的恩义,轻如纸的聚散,为何他未曾忘过? 三千年中,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每一夜,悔恨都挥之不去。 难道还有三千年未干的晨露,三千年悲鸣未绝的雷电,和尚你睁眼看看…… 看看我。 看看这世间。 0 0 0
- “过了这么久,第一次鼓起勇气来看你,不是因为读懂了什么经书,而是因为碰上了一个人。和尚,你恐怕……没有想到吧。” 魏晴岚禁语已久,哪怕破了闭口禅,说话仍是一字一顿,遣词用句平淡无奇,寥寥几字,便将爱恨轻轻带过。只是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声音放得极轻。 比起责怪,更像是深情淡释,不知如何启齿,只好把情怀化作遥遥一举杯。这样凡根深种,会有什么佛缘呢? 0 0 0
- 魏晴岚跟在身后,与常洪嘉相握的那只手恍如白玉雕成,不过几步之隔,一个人心中丝丝甘冽,另一个早已痛得失去知觉。那妖怪察觉到那人手心越来越凉,心中生出些许疑惑,认认真真道:“我也想你……和我一样欢喜。无论是多小的事,只要你说,我都会为你做到。” 常洪嘉听到这里,视线彻底模糊起来,泪水一时之间竟要夺眶而出。世间多少甜言蜜语,都是指天盟誓,说要摘星揽月,从来未想过有人会这样低声细语,说愿意做小事。然而不知为何,听这人娓娓道来,只觉世间最动听的话也不过如此。 0 0 0
- 为君一言,抟转九天。莫说九天、哪怕是九天十地、刀山油锅、无间鬼道。 只要是为了这个人。 0 0 0
- 一个成佛,一个成了恶鬼,到那时,不知要历经多少穷途,才能见他一面。 0 0 0
- 可满溢胸膛的那股邪火,那股把脏腑都要燃尽的滚烫火焰,非得在秤子上细细称过,看够不够斤两,够不够全心全意。 0 0 0
- 魏晴岚一吻过后,自己也有些怔忪。 心中一隅,曾那么冷,又这么暖。那样嚎啕大哭,如此狂喜。太久没有接触到人的体温,竟不知如何是好。想要更进一步,毫无间隙,然而鹤返谷中,红尘退避,要费力回想,脑海中才肯闪过零星的片段。 0 0 0
- 那妖怪仍扬着头,脸上两道血泪触目惊心,声音许久才低下来,勉强能听清哭的是常洪嘉这几个字。声音静时,那妖怪失神狂乱的视线,慢慢落回那具残尸上,血泪越流越多,一双妖瞳里腥红弥漫,他小声唤着:“常洪嘉,我们回谷。” 0 0 0
- 魏晴岚忍不住伸出手去,扣紧了常洪嘉冰凉的手指,那双总净如琉璃的墨绿妖瞳在这一刻倒像是滚烫的烛火,热度从眼眸深处一点点溢了出来,焦急、痛苦。那样饱含情感的一双眼睛,几乎让人认不出这是魏晴岚。 0 0 0
- 常洪嘉直到此时,方有些明白为何那和尚说魏晴岚有佛缘,一个心怀无上佛法,抛却门户之见,一个心如赤子,贪恋着这来自人间的温情,两人论交,轻乎生死,却不是为了情爱……情字太轻了?他一生为情庸庸碌碌,舍生忘死,以为此字最重,在那人眼中,情字却太轻了。那句疑问千种答法,没有一种比这句还让那呆子失魂落魄,然而与此同时,心中这太轻了的情字,又开始作祟。 0 0 0
- 早知道爱憎会是空,伤离别是空,原来连故人口中比佛法还大的愿力,也是满眼空花一场虚幻,一旦撒手西归就再无回旋的余地。 既然都是空,又为了什么……活了这么多年? 那妖怪越是认真去想,越发现空白一片。体內数千年修为似乎感应到什么,像决堤一般像消散着,恨无能为力,恨岁月无尽,恨经声佛火是满纸虚话,在这阵撕裂体肤的剧痛中,连数千年前最惬意的往事都变得痛苦不堪,只想回到荒山绿野中、蒙昧无知时。 还有什么……不是空呢? 0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