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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伦比亚的倒影》[54句]
木心《哥伦比亚的倒影》是木心的第一部简体中文版作品,內中选编《九月初九》、《哥伦比亚的倒影》、《上海赋》等最能表现木心行文风格的散文13篇,并全文刊印1986年5月9日纽约《中报》副刊《东西风》发起的“木心的散文专题讨论会”文本。
姗姗来迟,毕竟还是来了。木心,被陈丹青(《退步集》作者)尊称为“吾师”的前辈,《南方周末》专版评论并由陈子善、陈村、何立伟等名家共荐的文学大师。
木心是个“异数”,双重性质的“异数”。木心自身的气质、禀赋,落在任何时代都会出类拔萃,而偏偏落在最宿命地湮没个人才具的历史时期,本是注定了要枯萎夭折的,但他存在,而且成熟,沉默几十年,终于扬名海外。专题评论木心的文学活动,是后事,是大事,是盛事。
他的文字,是那么样的一种富有人类感情与文化表情的中国汉字,优雅、从容、洗练、蕴藉,极为讲究。洋粹他也懂,国粹他也懂,但他不是简单的中西合璧,弄出个“三明治”来,就像他用水墨来描画他的风景,他是用纯粹的中文书写思维,来表述他对世界的体认与感怀。
木心写过一则谈张爱玲的随感,因为没有点名,只写“她”,不大为人知。“她是乱世的佳人,世不乱了,人也不佳了。”起首就石破天惊,木心对张爱玲的点评可谓一针见血。
惊异于他的熨帖。他也用汉赋般的奇字,但不怪。他的文字有节奏,一读就发现标点的重要。他可以东一个棋西一个棋地走,到后来平平服服。
我这辈子读过无数中文,结识许多作家,至于业余爱好写作的文友更知道得无边无际,毫不夸张地说,木心先生的文章在我见到的依然活着的中文作家中最是优美、深刻、广博。一不留神,堆积在我们周围的“大师”太多了,时不时还要诺贝尔一下。真正热爱中文的朋友,读读木心吧,他们立刻矮下去瘪下去并好笑起来。我日前破例看电视,拍的是上海的作家。看的时候不由叹气,如果木心仍在上海,哪里轮得到我等说嘴?
——陈村
上辑:
《即兴判断》[35句]
下辑:
《文学回忆录》[141句]
- 当美貌者摒拒别人的爱时,其美貌却仍是这个意思:爱——所以美貌者难于摒拒别人的爱。往往遭殃。 0 0 0
- 思想是卷着的锦毯,语言是铺开的锦毯。 思想愈卷愈紧,语言愈铺愈大。 0 0 0
- 雅典人平时温文逸乐,一旦上战场,英锐不可抵挡,深厚的教养所集成的勇猛,远远胜过无知无情者的鲁莽。 0 0 0
- 枯萎的花,比枯萎的叶子更难看。 0 0 0
- 后来,许多后来,那是现代了,现代的思想和语言,卷也卷不拢,铺又铺不开,不再是锦毯,倒是槛楼不堪的破毯,据说是非常时髦的,披在身上,招摇过市,不都是顶儿尖儿的天之骄子骄女么。 0 0 0
- 美貌是一种表情。 0 0 0
- 话说人际关系,唯一可爱的是。映照”,映照印证,以致曰月光华,旦复旦兮,彪炳了一部华夏文化史。 0 0 0
- 楚辞是统体苍翠馥郁,作者似乎是巢居穴处的,穿的也自愿不是纺织品。 0 0 0
- 有人会捞得的,就是沉了,将来有人会捞起来的。只要不碎就好——吃吧,不要想了,吃完了进舱来喝热茶……这种事以后多着昵。” 最后一句很轻很轻,什么意思?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可怕的预言,我的一生中,确实多的是这种事,比越窑的盌,珍贵百倍千倍万倍的物和人,都已一一脱手而去,有的甚至是碎了的。 那时,那浮汆的盌,随之而去的是我的童年。 0 0 0
- 用美貌这个先验的基本表情,再变化为别的表情,特别容易奏效(所以演员总是以美貌者为上选。日常生活中,也是美貌者尽占优势),那变化出来的别的表情,既是含义清晰,又反而强化美貌。 0 0 0
- 自然中只有鲋、鲫,不知花了多少代人的宝贵而不值钱的光阴,培育出婀娜多姿的水中仙侣,化畸形病态为固定遗传,金鱼的品种叹为观止而源源不止。野菊是很单调的,也被嫁接、控制、盆栽而笼络,作纷繁的形色幻变。菊花展览会是菊的时装表演,尤其是想入非非的题名,巧妙得可耻——金鱼和菊花,是人的意志取代了自然的意志,是人对自然行使了催眠术。 0 0 0
- 儒家既述亦作,述作的竟是一套“君王术”;有所说时尽由自己说,说不了时一下子拂袖推诿给“自然”,因此多的是蛾冠博带的耿介懦夫。格致学派在名理知行上辛苦凑合理想主义和功利主义,纠缠瓜葛把“自然”架空在实用主义中去,收效却虚浮得自己也感到失望。释家凌驾于“自然”之上,“自然”只不过是佛的舞台,以及诸般道具,是故释家的观照“自然”远景终究有限,始于慈悲为本而止于无边的傲慢——粗粗比较,数道家最乖觉,能脱略,近乎“自然”; 0 0 0
- 粉饰出来的太平,自然并不认同,深讳不露的歹毒,自然每作昭彰,就是这么一回事,就是这么两回事。 0 0 0
- 试想“先天下之忧而忧”大有人在,怎能不跫然心喜呢,就怕”后天下之乐而乐”一直后下去,诚不知后之览者将如何有感于斯文——这些,也都是中国的山川草木作育出来的,迂阔而挚烈的一介乡愿之情。没有离开中国时,未必不知道——离开了,一天天地久了,就更知道了。 0 0 0
- 生活,是安于人的奴性和物的奴性的交织。更有画竹,咏竹,用竹为担,为篙,为斗械,为刑具——都已必不可少,都已可笑,都已寂寞,是我在寂寞。 0 0 0
- 还有那些跳蚤,它们咬过“良”,也可能咬过“梅”,有诗人曾描写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血,一跳蚤的身体为黑色的殿堂,借此融合,结了婚,真是何等的精致悲惨——我的血也被混了进去,我是无辜的,不是良和梅的证婚人。 0 0 0
- 古老的国族因此多情、多谣、多脏话、多轶事、多奇谈、多机警的诅咒、多伤心的俏皮绝句。茶、烟、酒的消耗量与日俱增…… 0 0 0
- 生活,是安于人的奴性和物的奴性交织。 0 0 0
- 常以为人是一个容器,盛着快乐,盛着悲哀,但人不是容器,人是导管,快乐流过,悲哀流过,导管只是导管。 0 0 0
- 人害怕寂寞,害怕到无耻的程度。换言之,人的某些无耻行径是由于害怕寂寞而做出来的。 0 0 0
- 深厚的教养所集成的勇猛,远远胜过无知无情者的鲁莽。 0 0 0
- 精炼于“生”者必精炼于“死”。 谁都悲恸摧割,然而谁也没有泄漏摧割的悲恸。 0 0 0
- 弃,才能顾。 0 0 0
- 金鱼和菊花,是人的意志取代了自然的意志,是人对自然行使了催眠术。中庸而趋极的中国人的耐性和滑癖一至于此。 0 0 0
- 某些年轻时期不怎么样的哲学家科学家艺术家,老了,像样起来了,风格起来了,可以说好看起来了——到底是一件痛苦的事。 0 0 0
- 莫干山的竹林,高接浮云,密得不能进去踱步。使我诧异的是竹林里极为干净,终年无人打扫,却像日日有人洁除;为什么,什么意思呢,神圣之感在我心中升起……继而淡然惋惜了——那山上的居民,山下来的商客,为的是吃笋,买卖笋干,箬叶可制鞋底,斫伐以筑屋搭棚,劈削而做种种篾器,当竹子值钱时,功能即奴性。生活,是安于人的奴性和物的奴性的交织。更有画竹,咏竹,用竹为担,为篙,为斗械,为刑具——都已必不可少,都已可笑,都已寂寞。 0 0 0
- 人害怕寂寞,害怕到无耻的程度。 0 0 0
- 美貌是一种表情。 别的表情等待反应,例如悲哀等待怜悯,威严等待慑服,滑稽等待嬉笑。唯美貌无为,无目的,使人没有特定的反应义务的挂念,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其实是被感动。 0 0 0
- 我不能荏弱得像个被遗弃的人。 0 0 0
- 行事必得出自真心,做作是不会快乐的。 0 0 0
- 那些天才,当时都曾与上帝争吵,要美貌!上帝不给,为什么不给,不给就是不给(这是上帝的隐私,上帝有最大的隐私权——拆穿了也简单,美貌是给蠢人和懒人的),争得满头大汗力竭声嘶(所以天才往往秃顶,嗓子也不太好),只落得悻悻然拖了一袋天才下凡来。 0 0 0
-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可怕的预言,我的一生中,确实多的是这种事,比越窑的盌,珍贵百倍千倍万倍的物和人,都已一一脱手而去,有的甚至是碎了的。 0 0 0
- 谁都惊绝了,然而谁也不露惊绝之色。 0 0 0
- 少年儿郎的贪睡是珍贵的,无咎的,因为后来求之不得。 0 0 0
- 莫干山以多竹着名,挺修、茂密、青翠、蔽山成林,望而动衷。尤其是早晨,缭雾初散,无数高高的梢尖,首映日光而摇曳,便觉众鸟酬鸣为的是竹子,长风为竹子越岭而来,我亦为看竹子乃将双眼休眠了一夜。 0 0 0
- 容易悲哀的人容易快乐,也就容易存活。 0 0 0
- 绵绵的信都是上等的散文,火漆封印随马车绝尘而去,风磨转着转着,羊群低头啮草,骑士挺枪而过,盔铠缝里汗水涔涔如小溪,剑客往往成三,独行侠又是英雄本色,云雀叫了一整天,空地上晾着刚洗净的桌布和褥单,小窗打开又关上又打开,两拍子的进行曲,铜管乐队走在大街上,早安,日安,一夜平安 0 0 0
- “唉唉,地下天上,瘸子只要漂亮,还是值得偷看的! 0 0 0
- 这黝黑多折角的石屋,古老的楠木家具,似熄非熄的大壁炉,两枝白礼氏矿烛,一个披棉被的人,如果……如果什么,我是说非常适宜于随便来个鬼魂,谈谈。既然是鬼,必有一段往事,就是过去的世事,我们谈谈。我无邪念,彼无恶意,谈谈是可以的,任何一个朝代都可以谈谈——这种氛围再不出现鬼魂,使我绝望于鬼的存在。 0 0 0
- 乐其乐亦宣泄于自然,忧其忧亦投诉于自然。 0 0 0
- 汉赋好大喜功,把金、木、水、火边旁的字罗列殆尽,再加上禽兽鳞介的谱系,仿佛是在对“自然”说:“知尔甚深。” 0 0 0
- 到唐代,花溅泪鸟惊心,“人”和“自然”相看两不厌,举杯邀明月,非到蜡炬成灰不可,已岂是“拟人”、“移情”、“咏物”这些说法所能敷衍。宋词是唐诗的“兴尽悲来”,对待自然的心态转入颓废,梳剔精致,吐属尖新,尽管吹气若兰,脉息终于微弱了,挠下来大概有鉴于“人”与“自然”之间的绝妙好辞已被用竭,懊恼之余,便将花木禽兽幻作妖化了仙,烟魅粉灵,直接与人通款曲共枕席,恩怨悉如世情。 0 0 0
- 然而日本人之对樱花、俄罗斯人之对白桦、印度人之对菩提树、墨西哥人之对仙人掌,也像中国人之对梅、兰、竹、菊那样的发呆发狂吗——似乎并非如此,但愿亦复如此则彼此可以谈谈,虽然是各谈各的自己。 0 0 0
- 楚辞是统体苍翠馥郁,作者似乎是巢居穴处的,穿的也自愿不是纺织品 0 0 0
- 是我的谬见,常以为人是一个容器,盛着快乐,盛着悲哀。但人不是容器,人是导管,快乐流过,悲哀流过,导管只是导管。各种快乐悲哀流过流过,一直到死了,导管才空了。疯子,就是导管的淤塞和破裂。 …… 容易悲哀的人容易快乐,也就容易存活。管壁增厚的人,快乐也慢,悲哀也慢。淤塞的导管会破裂。真正构成世界的是像蓝衣黑伞人那样的许许多多畅通无阻的导管。 0 0 0
- 古老的国族,街头巷尾亭角桥堍,无不可见一闪一烁的人文剧情,名城宿迹,更是重重叠叠的往事尘梦,郁积得憋不过来了,幸亏总有春花秋月等闲度地在那里抚恤纾解,透一口气,透一口气,已是历史的喘息。 0 0 0
- 从前一直有人认为痴心者见悦于痴心者,以后会有人认知痴心者见悦于明哲者,明哲,是痴心已去的意思,这种失却是被褫夺的被割绝的,痴心与生俱来,明哲当然是后天的事。明哲仅仅是亮度较高的忧郁。 0 0 0
- 美貌是一种表情。别的表情等待反应,唯美貌无为,无目的,使人没有特定的反应义务的挂念,就不由自主被吸引,其实是被感动…人老去,美貌衰败,就是这种表情终于疲惫了。老人化妆、整容,是“强迫”坚持不疲惫,有时反显得疲惫不堪…美貌的废墟不及石头的废墟,罗马夕照供人凭吊,美貌的残局不忍卒睹…唯有极度高超的智慧,才足以取代美貌。也因此报偿了年轻时期不怎么样的哲学家科学家艺术家,老了,像样起来了,风格起来了,可以说好看起来了--到底是一件痛苦的事。 0 0 0
- 野果成全了果园,大河肥沃了大地,牛羊入栏,五粮丰登,然后群莺乱飞,而且幽阶一夜苔生——历史短促的国族,即使是由衷的欢哀,总嫌浮佻庸肤,毕竟没有经识过多少盛世凶年,多少钧天齐乐的庆典、薄海同悲的殇礼,尤其不是朝朝暮暮在无数细节上甘苦与共休戚相关,即使那里天有时地有利人也和合,而山川草木总嫌寡情乏灵,那里的人是人,自然是自然,彼此尚未涵融尚未钟毓…… 海外有春风、芳草,深宵的犬吠,秋的丹枫,随之绵衍到煎鱼的油香,邻家婴儿的夜啼,广式苏式月饼。大家都自言自语: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心里的感喟:那些都是错了似的。因为不能说“错了的春风,错了的芳草”,所以只能说不尽然、不完全…… 0 0 0
- 另外(难免有一些另外),中国人既温暾又酷烈,有不可思议的耐性,能与任何祸福作无尽之周旋。在心上,不在话下,十年如此,百年不过是十个十年,忽然已是千年了。 0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