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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来到江对岸,走过沙滩,上了一坡长长的石阶,站在朝天门码头顶端,四十六年前我母亲从乡下坐船来到这个城市的地方,江上没有一声汽笛,像哑了一样。 这么说,我“成年”后每月十八元不要他付了,他看到我成人了,飞走了,他还是每月成习惯地把钱省出来留给我。没有机会再偷偷跟在后面看我,他可能心里空得慌。他的情感专注,到死还想着我,没有一点改变。而我呢?连一声爸爸也不愿喊,我看不起这种情感,我鄙弃地把他推到一边,丝毫也不犹豫,连转过头去看他一眼也不肯。 突然泪水涌满我的眼睛,我竭力忍住,想吞回肚子,但泪水不再听我使唤,哗哗往外淌着,我身子痛得站不住,倚着石墙直往台阶上滑。
0 0 0 0 复制 二维码 《饥饿的女儿》
- 谁又能说得清楚,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喜欢就是喜欢,有时候就是没有任何具体的理由,更不用说爱一个人了,爱就是爱,别的人不可能理解。包括我这个做女儿的,我不也正在偷偷爱一个男人,爱得同样无情理,不合法。别的人会认为很肮脏。 0 0 0
- 有一天我问历史老师我出生前的大饥荒,他脸色忽然变得很苍白,眼睛移开了去。我惊异地问他怎么回事?他没有回答我,而是猛地站起来,走到窗口,双手狠抓头发,静止在那儿,过了一阵才开口,“别相信你的肉,别相信你的骨头,把石头扔进腹中。灰火咝咝作响时,我们就能抛开天堂危险的重量。” 我吓得呆住了,他朦朦胧胧的怪话,在我听来,比几千万几千万的死人数字更令我震动。 0 0 0
- 终有一天你会懂的!起码到了我这个年龄。 0 0 0
- 在我看来记日记不过是懦弱者的习惯,孤独者的自慰。 0 0 0
- 睡眠真是个奇怪的过程,像一次死亡接着一次新生,过滤掉了痛苦,榨干这种那种的欲望和情感. 0 0 0
- 大姐说,那家人日子过得也很难,为了生存,她的同父异母的妹妹就只得跟社会上那种女人一样,跟不认识的男人睡觉。 我说,当妓女。 “不准说这个词!”大姐声音大得吼了起来。 “一直这样?”我问。 大姐说,当然是那些年,现在她不知道。那个妹妹也不愿见她,可能怕她看不起,那家人和她也没了往来。 0 0 0
- 表露自己的枪杆,对我来说是难事,也没有什么人在乎我的情绪反应。 0 0 0
- 没有说话声,这个房间多么可怕,没有说话声,这个孤独的世界,末日般的黄昏正在降临。 0 0 0
- 你还有一辈子要过,你得清清爽爽走自己的路。 0 0 0
- 我对自己说,不管怎么样,我必须怀有梦想,就是抓住一个不可能的梦想也行。不然,我这辈子就完了,眼看着成为一个辛苦地混一生的南岸女人。 0 0 0
- 我从来都爱不可能的东西,越是无望,越能烧灼着我的情感。早晨我睁开眼睛,第一个意识就是他,他在这个时候在做什么,我上一次见到他是如何,将见到他会是怎样?我想我完蛋了,没救了,还没开始爱,就一个人把应该是两个人所拥有的爱之路走掉了一大半。 前前后后我把自己的心绪清理了一遍又一遍,我骂自己,你是太孤独了,学生喜欢老师,单相思。没准等我走到他的门前,便会拔腿逃跑,发现刚才那所有的激情都会烟消云散。 0 0 0
- 天冷地冻,不干活就没吃的,连野菜野草也分不到一棵,他最后咽气时双手全是血,抓剜土墙,嘴里也是墙土,眼睛大睁着,才三十六岁。没人收尸,丢在大坟坑里了。死了好久之后,从那儿逃灾荒出来的好心人,路经重庆才把这噩耗转告。 同一年,在母亲的家乡忠县关口寨,附近能吃的观音土都被挖净,吃在肚子里,都发胀了,解不出大便,死时肚子像大皮球一样。大舅妈是村子里头一个饿死的,大表哥从读书的煤校赶回去吊孝。到忠县前的丰都县,饥饿的惨状便不忍目睹,插着稻草卖儿卖女的,举家奔逃的,路边饿死的人连张破草席也没搭一块,有的人饿得连自己的娃儿死了都煮来吃。过路人对他说,小同志,别往下走了,你有钱有粮票都买不到吃的。 0 0 0
- 我的思想总是顽固地纠缠在一个苦恼中:为什么我总感到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 0 0 0
- 不,我有什么必要扯谎?我应该告诉他,我就是想见你,就为这,我来了。 海棠溪那坡石阶很长,我几次停下喘气,但从未有折回去的念头。 他使我潜埋在身体里的一种东西爆发出来,我瘦削的脸颊,毫无血色的嘴唇,泛出淡淡的红润,头发在风中飘飞,正在由枯黄变青黑,粗糙的手在脱皮,指甲鲜亮晶莹。如果我能看见自己,我就会清楚,在十八岁那年的那些日子,我将自己一生应享有的美丽,不想保留地使用了。 0 0 0
- 我被他抱着站起来,整个儿人落入他的怀中。我的脸仍仰向他,晕眩得眼睛闭上,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一点挣扎,一点勉强也没有,我是心甘情愿,愿把自己当作一件礼物拱手献出,完全不顾对方是否肯接受,也不顾这件礼物是否被需要。我的心不断地对他说:“你把我拿去吧,整个儿拿去呀!”他的亲吻似乎在回答我的话,颤抖地落在我滚烫的皮肤上。 我突然明白,并不是从这一天才这样的,我一直都是这样,我的本性中就有这么股我至今也弄不懂的劲头:敢于抛弃一切,哪怕被一切所抛弃,只要为了爱,无所谓明天,不计较昨日,送掉性命,也无怨无恨。 0 0 0
- 到处都是烧伤呻吟的人,狂奔乱逃的人,不相识的人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地聚在一起哭着。还有人在拾没烧坏的碗勺,也有人用木桶往已经烧得焦黑的柱梁上泼水。大人寻找孩子,孩子寻找大人,还有人飞跑过街狂呼亲人的名字。有个孕妇在翻找尸体,认自己的亲人。小孩烧死最多,身体缩成一小块炭。一个老头坐在石梯上,脸上黑乎乎的,傻掉了,他让三岁的孙子坐在木箱上,等他回去从火里抢东西,回来时箱子和孙子都不在了。 火熄之后,一船又一船运载江里江边的死人,往下游江滩的大坑堆埋。朝天门码头中心一个大空坝,却在烧街上的尸体,架着柴泼着油烧,穿黑制服的警察站在一旁。死人的气味跟着滚滚浓烟,罩住了整座城市。 这是个兵荒马乱、每天要死上千上万人的日子,重庆大火不过只是小灾小难。 0 0 0
- 他在城中心的最高点枇杷山公园,对我说过的话,当时我根本不在意,这时我却一字一音记起来了。 他说,尤其是你未来的丈夫,绝对不能让他知道,你的身世,你千万不要透露给任何人。不然你丈夫公婆会看不起你。以后一生会吃大苦,会受到许多委屈。 他说,在他跟着我时,他看到我受人欺侮,又不能奔过来帮我,心里直恨自己。 他说,你得原谅我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你得原谅你妈和我,你得对你妈好点,为了你,她太受苦了。 0 0 0
- 这个社会假模假样,不让人活也不让人哭。 0 0 0
- 越往我出生前大饥荒那些年翻,消息越是美好,生活越是美丽。这样的报纸太有价值,任何人想了解自己的祖国,想了解历史,应当经常翻阅。 0 0 0
- 每天夜里我总是从一个梦挣扎到另一个梦,尖叫着,大汗淋漓醒来,跟得了重病一样。我在梦里总饿得找不到饭碗,却闻到饭香,我悄悄地,害怕被人知道地哭,恨不得给每个手里有碗的人下跪。为了一个碗,为了尽早地够着香喷喷的红烧肉,我就肯朝那些欺侮过我的人跪着作揖。醒来一回想,我便诅咒自己,瞧不起自己,不明白哪来那么多强烈的身体需求。 0 0 0
- 只有顺着这政权的阶梯往上爬,才可有出头之日,干部说谎导致饥荒,饥荒年代依然要说谎,才能当干部。 0 0 0
- 生活照常,日子照常,不会因为少了他这么一个人,谁就会在意差了一点什么,早就有另一个教师在教历史课。好像只有我感到生命里缺了一块,但是天空和树木照旧蔚蓝葱绿。因此,他要走,要这么走,就由他走好了,他该有决定自己命运的自由,对不对? 0 0 0
- 一层层的污物堆积,新鲜和陈腐的垃圾有各式各样的奇特臭味。在南岸的坡道街上走十分钟,能闻到上百种不同气味,这是个气味蒸腾的世界。我从未在其他城市的街道上,或是在垃圾堆积场,闻到过那么多味道。在各色异味中生活,脚踢着臭物穿行,我不太明白南岸人为什么要长个鼻子受罪。 0 0 0
- 你放心,再大的风也吹不坏她,她命又贱又硬,不会死的。 0 0 0
- 这个貌似极为普通的家庭,秘密非常多,也许南岸每个破烂的屋顶下,都有一屋子被捂起来的秘密。 0 0 0
- 事情本身没什么可怕可恨,可能与生俱来,可能每个人都会遇到。人一辈子,恐怕总会有某个目光和你过不去,对此,我可以装作不在乎。说实在的,平时愿意看我一眼的人本来就太少。 0 0 0
- 但是在这个世界上你会遇上一个人,你无法用一种具体的语言去描述,不用语言,只用感觉,就在漆黑中撞进了通向这个人的窄道。一旦进了这窄道,不管情愿不情愿,一种力量狠狠地吸着你走,跌跌撞撞,既害怕又兴奋。 0 0 0
- 回想那些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一开始我就忽略了眼神与眼神融合的一瞬间,我是能够抓住那些真正相互沟通的时机。如果我那么做了,此刻心里就会平静得多,可我没能那么做。 0 0 0
- 我不知道,也无法想个水落石出,他自杀了,他再也不需要呼吸。 我对他充满了蔑视,甚至在几秒钟里产生着和上当受骗差不多的感觉。他不值得我在这儿悲痛,这么一个自私的人,这么个自以为看穿社会人生,看穿了历史的人,既然看穿了,又何必采取最愚笨的方式来对抗。他的智慧和人生经验,能给我解释一切面临的问题,就不能给他自己毅力挺过这一关。 0 0 0
- 就跟到江边看淹死的人、山上看无头尸体、路上看突发病昏厥的人一样。人们的眼睛一般都睁着,很少伸出援手,倒不是怕死鬼替身。生生死死疯疯傻傻本是常事,不值得大惊小怪,每人早晚都要遇到。 0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