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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伊迪絲走進房間,在床上坐到他旁邊,兩個人說會兒話。說些瑣事——他們偶爾認識的人,校園新起的大樓,拆掉的舊樓,但說的東西似乎都不重要。他們之間醞釀出新的平靜,就像愛情剛剛萌芽時的那種安靜。幾乎無須思索,斯通納就知道為什麼會有這份平靜。他們已經原諒了曾經對彼此的傷害,他們一心一意想著對曾經一起生活的敬重。 斯通納現在看著她時幾乎毫不後悔,在午後柔和的陽光中,她的臉似乎依然年輕、沒有了皺紋。我要是更堅強些就好了,他想;我要是知道得更多些就好了;我要是早明白就好了。最後,他幾乎無情地想:如果我愛她更多些就好了。他的手從蓋在身上的被子上摸索著移過去,拿住她的手,好像那是一段不得不走的遙遠的距離。她沒有動。過了會兒,他又飄然進入類似睡眠狀態。
0 0 0 0 拷貝 二維碼 《斯通納》
- 不能請求學者去毀滅他拿出生命去建構的東西。 0 0 0
- 你會任由這個世界吃掉你,再把你吐出來,你還躺在這里納悶,到底做錯了什麼。因為你總是對這個世界有所期待,而它沒有那個東西,它也不希望如此。 0 0 0
- 你還期望什麼呢? 0 0 0
- 就這樣斯通納從自己最初開始的地方啟程了,一個高大、瘦削、駝背的男子站在同一間教室,當年同樣高大、瘦削、駝背的男孩坐在這里聽著最終把他帶到這里來的那些話語。他後來從未進過這間教室,沒見過自己當年占據的那個座位。他總是有些驚訝地發現,自己不在那里。 0 0 0
- 他眼中的未來,不是事件、變化和潛在可能的湧流,而是猶如前方的一塊領地,等著他去探索。他把未來看作那座宏偉的大學圖書館,可能還會新建側翼建築,還會添加新的圖書,然後又清退掉舊書,但是其本性仍然基本不會改變。他能看到在這所機構中的未來,他將置身其中,而自己對這個機構還不完全理解;他想象自己在那個未來中還會有變化,可是他把未來本身看作改變的工具而不是它的目標。 0 0 0
- 他們談到深夜,就像兩個老朋友。斯通納開始意識到,像她自己說的那樣,她雖然很絕望,但卻算得上幸福開心了。她可以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少喝點酒,年複一年,自我麻痹,來對抗自己那已經變得虛無的生活。至少,他很高興女兒能夠這樣。他很欣慰,女兒還能喝酒。 0 0 0
- 他們在布恩維爾周邊一小塊地里埋葬了父親,斯通納又跟母親回到農場。那天晚上他無法入睡。他穿得整整齊齊,走進父親年複一年干活的那片田地,走到他現在能尋找到的盡頭。他努力回想著父親,年少時就熟悉的那張臉就是不肯出現在他腦海。他在田里跪下,手里抓了把干燥的土塊。他把土塊捏碎,看著沙子,在月光下黑黑的,土碎了,從手指間流出去。他在褲腿上擦了把手,然後站起來,走回家。還是睡不著,他躺在床上,望著唯一的那扇窗戶,直到天亮,直到地上沒有任何陰影,直到大地把灰色、貧瘠和無限的空間舒展在他面前。 0 0 0
- 然而,斯通納的另外一部分被劇烈地拽向那場他畏縮的大屠殺。他發現內心有種自己以前還不知道的施暴能力:他渴望介入,他想品嘗死亡的滋味,毀滅的苦澀快感,流血的感覺。他既感覺可恥,又感覺自豪。在這之上則是苦澀的失望,對自己,對這個時代和讓他變得如此的環境。 0 0 0
- 可是等客人們走後,表面上的東西就自動倒塌了,而且崩潰顯露無遺。她開始尖酸地議論剛剛走了的客人,想象著齷齪的侮辱和輕蔑;她會冷靜和絕望地陳述自以為不可饒恕的失誤;她安靜地坐著,在客人留下的垃圾中沉思默想,而且不讓斯通納打攪,回答他的問話時既簡單又心煩意亂,聲音平板單調。 0 0 0
- 我們應該活下去——因為我們不得不活下去。 0 0 0
- 對這個世界而言,我太聰明了,我總是無法閉上嘴不去評論這個世界,這是一種疾病,無藥可治。 0 0 0
- 斯通納還非常年輕的時候,認為愛情就是一種絕對的存在狀態,在這種狀態下,如果一個人挺幸運的話,可能會找到入口的路徑。成熟後,他又認為愛情是一種虛幻宗教的天堂,人們應該懷著有趣的懷疑態度凝視它,帶著一種溫柔、熟悉的輕蔑,一種難為情的懷舊感。如今,到了中年,他開始知道,愛情既不是一種優美狀態,也非虛幻。他把愛情視為轉化的人類行為,一種一個瞬間接一個瞬間,一天接一天,被意志、才智和心靈發現、修改的狀態。 0 0 0
- 那天晚上,威廉·斯通納在客房里難以入眠。他仰望著那片黑暗,想著這種降臨在自己生活中的陌生感,而且第一次開始質疑自己以後要做什麼的智慧。他想到了伊迪絲,這才感覺有些踏實。他認為,所有的男人都會跟他一樣忽然變得沒有把握,會有同樣的疑慮。 0 0 0
- 這是一種激情,既非心靈也不是肉體的激情,它就是一種綜合了二者的力量,好像它們不過是愛情的材料,它的具體內容。對一個女人或者一首詩,它只是說:看哪!我活著。 0 0 0
- “你怎麼看出來的,你怎麼這樣確定?” “是因為愛,斯通納先生,”斯隆興奮地說,“你置身于愛中。事情就這麼簡單。” 0 0 0
- 斯通納挨著研習室的那張桌子在他對面坐下。當他詢問決定參軍的決定時,馬斯特思說:“沒錯,干嗎不去呢?” 斯通納問他為什麼時,馬斯特思說:“你是很了解我的,比爾。我才不在乎德國人呢。這事兒臨頭時,我其實也不在乎美國人,我想。”他把煙灰磕到地板上,然後又用腳踩開。“我想,自己去參軍是因為我參不參都無關緊要。也許等我回來,走向等待我們大家的與世隔絕的慢性滅絕之前,到這個世界上再走一遭可能會很有趣。” 0 0 0
- 但是我看到了後來發生的一切。一場戰爭不僅僅屠殺掉幾千或者幾萬年輕人。它還屠戮掉一個民族心中的某種東西,這種東西永遠不會失而複得。如果一個民族經曆了太多的戰爭,很快,剩下的就全都是殘暴者了,動物,那些我們——你和我以及其他像我們這樣的人——在這種汙穢中培養出的動物。 0 0 0
- 伊迪絲從未看到過他們之間表達那種無論是生氣,還是憐愛的自然流露的溫馨。生氣就是好幾天客客氣氣不說話,憐愛就是一句彬彬有禮的傾心話。她是獨生女,孤單就是人生最初的狀態。 0 0 0
- 他想到年複一年被這片土地壓榨付出的代價,而它一如從前——更加貧瘠,也許,更加歉收。一切都沒有改變。他們的生活在毫無歡樂可言的勞作中延續著,他們的意志崩潰了,他們的心智麻木了。 0 0 0
- 然而,他知道,他的衰老並不是假裝的。在這場大戰後的幾年里,他看到這個世界和國家已病入膏肓。他看到憎恨和懷疑變成一種瘋狂,像急速傳播的瘟疫般橫掃大地。他看到年輕人再次上了戰場,好像在一場噩夢的回蕩中,充滿渴望地奔向毫無意義的毀滅。他所感覺的同情、悲傷是如此老邁,是他衰老不可分割的部分,乃至在他本人看來,自己似乎還沒有被碰過。 0 0 0
- 有時,沉浸在自己的書本中,他會想到還有那麼多東西不知道,還有那麼多東西沒有讀過。他辛苦追求的甯靜,當意識到自己生活中的時間那麼少,而要讀的東西那麼多,要知道的事情那麼多,這份甯靜開始破碎了。 0 0 0
- 他打開那本書,這樣打開的時候,這本書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他讓手指輕輕地快速翻了一遍書頁,感覺一股刺痛襲來,好像這些書頁是活的。刺痛穿過手指,迅速流過肌肉和骨骼。他時刻感覺到刺痛在那里,他等著刺痛彌漫全身,等著那種古老的興奮,像恐怖般的興奮把他定在躺著的地方。從窗戶上掠過的陽光照在書頁上,他看不見自己在上面寫了什麼。 手指開始松軟,捏著的那本書慢慢滑動,然後快速越過他不動的身體,跌進房間的寂靜中。 0 0 0
- “噢,比爾!”凱瑟琳小聲笑起來,聽上去沙啞又溫柔。她從沙發上坐起來。“你是最親愛的愛人,最親愛,任何人能想象得出的最親愛的愛人。我不會讓他們打擾我們。我不會!” 0 0 0
- 斯通納仿佛感覺那段時光虛幻不實,壓根就屬于別人,那段早已逝去的時光,好像不是他習慣的那樣正常流逝,而是斷斷續續地流逝著。一個片段跟另一個片段互相重疊著,但又從中分離出來,他還感覺自己從時間中被移了出來,旁觀著時間在自己面前流逝,像個宏大、並不均勻地翻轉著的立體景觀。 0 0 0
- 斯通納的目光追隨著她,但卻無法讓她看見自己。 0 0 0
- 他們都很羞怯,對彼此的了解都緩慢而又帶著試探的色彩。兩個靠近了,然後分開,接觸了然後又縮回,也不想給對方身上添加更多可能受歡迎的東西。一天又一天,那層保護他們的克制的皮層逐漸脫落,所以,最後,他們像許多極其羞怯的人一樣,彼此向對方敞開,完美又無拘無束、愜意地撤去了保護。 0 0 0
- 從這些與世隔絕的大牆中走進人們所謂的大千世界,你憧憬過這一天嗎? 0 0 0
- 時間啊。老天,時間在飛逝! 0 0 0
- 他想,自己肯定能感覺到血液在無形地穿過纖細的血管和動脈流淌著,從指尖到整個身體微弱又隨意地顫動著。 0 0 0
- 莎士比亞先生穿越三百年在跟你講話,斯通納先生,你聽到了嗎? 0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