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意大利朋友還告訴我說,他去過山海關邊的老龍頭,看到那些新建的灰磚城樓,覺得很難看。我小時候見過北京城的城樓,還在城樓邊玩耍過,所以我不得不同意他的意見。真古跡使人留戀之處,在于它曆經滄桑直至如今,在它身邊生活,你才會覺得曆史至今還活著。要是可以隨意翻蓋,那就會把曆史當做可以隨意捏造的東西,一個人盡可夫的娼婦;這兩種感覺真是大不相同。 0 0 0
- 中國人還認為,求學是痛苦的,學海無涯苦作舟。學童不僅要背四書五經,還要挨戒尺板子,僅僅是因為考慮到他們的承受力,才沒有動用老虎凳。學習本身很痛苦,必須以更大的痛苦為推動力,和調教牲口沒有本質的區別。當然,夫子曾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但他老人家是聖人,和我們不一樣。再說,也沒人敢打他的板子。從書上看,孟子曾從思辨中得到一些快樂。但春秋以後到近代,再沒有中國人敢說學習是快樂的了。 0 0 0
- 文科的鼻祖孔老夫子說,必也正名乎。我也知道正名重要。但我老覺得把一件事搞懂更重要——我就怕名也正了,言也順了,事也成了,最後成的是什麼事情倒不大明白。我層次很低,也就配去學學理科。 0 0 0
- 這類文章的要點是說別人都不夠好,最後呼籲要大大提高全社會的道德水平,否則就要國將不國。這種挑別人毛病的文章,國外的報刊上也有。只是挑出的毛病比較靠譜,而且沒有借著貶別人來抬自己。如果把道德倫理的功能概括為批判和建設兩個方面,以上所說的屬于批判方面。我不認為這是批判社會——這是批判人。知識分子的批判火力對兩類人最為猛烈:一類是在校學生,尤其是中學生;另一類是踩著地雷斷了腿的同類。這道理很明白——別人咱也惹不起。 0 0 0
- 我個人認為,獲得受歡迎的信息有三種方法:其一,從真實中索取、篩選;其二,對現有的信息加以改造;其三,憑空捏造。第一種最困難。第三種最為便利,在這方面,學者有巨大的不利之處,那就是憑空捏造不如奸佞之徒。假定有君王專心要聽好消息,與其養學者,不如養一幫無恥小人。在中國曆史上,儒士的死敵就是宦官。假如學者下海去改造、捏造信息,對于學術來說,是一種自殺之道。因此學者往往在求真實和受歡迎之中,苦苦求索一條兩全之路,文史學者尤其如此。我上大學時,老師教誨我們說,搞現代史要牢記兩個原則,一是治史的原則,二是黨性的原則。這就是說,讓曆史事實按黨性的原則來發生。憑良心說,這節課我沒聽懂。在文史方面,我搞不清的東西還很多。不過我也能體會到學者的苦心。 0 0 0
- 在三年困難時期,有一天開飯時,每人碗里有一小片臘肉。我弟弟見了以後,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沖上陽台,朝全世界放聲高呼:我們家吃大魚大肉了!結果是被我爸爸拖回來臭揍了一頓。經過這樣的教育,我一直比較深沉。所以聽到別人說我們多麼幸福,多麼神聖,別人在受苦,我們沒有受等等,心里老在想著:假如我們真遇上了這麼多美事,不把它說出來會不會更好。 0 0 0
- 在“真實”這個論域里,假如你讓我說話,假如是,我就說是,不是就說不是,絕不亂說,《聖經》上就是這麼說的:再多說一句,就是出于那偽善者。當然,你要是不讓我說,我就閉著嘴。假設世界上只有這兩個論域,我就能應付得來:現在我既能認真地做事,又有幽默感。但是世界上還有第三個論域,我對其中發生的事頗感困惑。 0 0 0
- 細讀過《孟子》之後,我發現里面全是這樣一些想法。這世界上有很多書都是這樣的:內容無可挑剔,只是很沒有意思。除了顯而易見的壞處,這種書還有一種害人之處就在于:有人從這些書中受到了鼓舞,把整個生活朝更沒意思的方向推動。 0 0 0
- 我決不肯因為我的緣故使誰陷入可悲的境地,再說我自己對那種生活絲毫也沒興趣。 0 0 0
- 大多數的參差多態都是敏于思索的人創造出來的。當然,我知道有些人不贊成我們的意見。他們必然認為,單一機械,乃是幸福的本源。老子說,要讓大家“虛其心而實其腹”,我聽了就不是很喜歡;漢儒廢黜百家,獨尊儒術,在我看來是個很卑鄙的行為。摩爾爵士設想了一個細節完備的烏托邦,但我像羅素先生一樣,決不肯到其中去生活。 0 0 0
- 現代的科技文明使人類迷失了方向,科學又造出了毀滅世界的武器。好吧,這些說法也對。可是翻過來看看,人文知識分子又給思想流氓們造了多少凶器、多少混淆是非的煙霧彈!翻過來倒過去,沒有一種知識分子是清白無辜的。 0 0 0
- 我父親是一位哲學教授,在五六十年代從事思維史的研究。在老年時,他告訴我自己一生的學術經曆,就如一部恐怖電影。每當他企圖立論時,總要在大一統的官方思想體系里找自己的位置,就如一只老母雞要在一個大搬家的宅院里找地方孵蛋一樣。結果他雖然熱愛科學而且很努力,在一生中卻沒有得到思維的樂趣,只收獲了無數的恐慌。 0 0 0
- 所謂文學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有文化——這是一種特殊的混沌,大家帶著各種丑惡的心態生活在其中。 0 0 0
- 《孟子》我也看過了,覺得孟子甚偏執,表面上體面,其實心底有股邪火。比方說,他提到墨子、楊朱,“無君無父,是禽獸也”,如此立論,已然不是一個紳士的作為。至于他的思想,我一點都不贊成。有論家說他思維縝密,我的看法恰恰相反。他基本的方法是推己及人,有時候及不了人,就說人家是禽獸、小人;這股凶巴巴惡狠狠的勁頭實在不討人喜歡。至于說到修辭,我承認他是一把好手,別的方面就沒什麼。我一點都不喜歡他,如果生在春秋,見了面也不和他握手。我就這麼讀過了孔、孟,用我老師的話來說,就如“春風過驢耳”。我的這些感慨也只是招得老師生氣,所以我是晚生。 0 0 0
- 《雷鋒的故事》這樣的書對青年有益,把它譯成英文,也很適合西點軍校的學員閱讀,但是對于那些禿頂教授,就不那麼適宜。再比方說,《羅蘭小語》、瓊瑤的小說,對美國high school的女生很適宜(可惜的是美國這類書已經很多了),但是對于年過四旬,拿了博士學位,在大學里講社會學的知識分子就不適宜,如果強要他們讀的話,大概會感到有點惡心。這種人甚至會讀Story of O,雖然你問他時他不一定肯承認。有人會爭辯說,孩子是我們的未來,應該為他們做犧牲。但是現在的問題是犧牲的代價是讓成人也變成孩子。這樣做的結果是我們根本就不會有什麼未來。 0 0 0
- 我們知道,當年教會把布魯諾燒死了。就算我虔信宗教,也不會同意這種行為——我本善良,我對這一點極有把握,所以肯定會去勸那些燒人的人:諸位,人家只不過是主張日心說,燒死他太過分了。別人聽了這樣的話,必定要拉我同燒,這樣我馬上會改變勸說的方向,把它對准布魯諾:得了吧,哥們兒,你這是何苦?去服個軟兒吧。這就是我年輕時做人的態度,這當然算不上理性健全,只能叫做頭腦糊塗;用這樣的頭腦永遠也搞不清楚日心說對不對。如果我說中國人里大多數都像我,這肯定不是個有積極意義的結論。我只是說我自己,好像很富柔韌性。因為我是柔順的,所以領導上覺得讓我怎樣都成,甚至在病得要死時也能樂呵呵。這是我的錯誤。其實我沒那麼柔順。 0 0 0
- 我們至于小說越來越不好看,則有另外的原因。這是因為有人要求它帶有正確性、合理性、激勵人們向上等等,這樣的小說肯定無趣。換言之,那些人用現實所應有的性質來要求小說、電影等等。我聽人說,這樣做的原因是小說和電影比現實世界容易管理,如此說來,這是出于善良的動機。但是這樣做的結果卻很不幸。因為現實世界的合理性里就包括有有趣的小說和電影,故而這樣做的結果是使現實世界更加不合理了。由于這些人士的努力,世界越來越不像世界,小說越來越不像小說。 0 0 0
- 但我總覺得,就算是高雅的藝術,也有功力、水平之分,不可以一概而論。總不能一入了高雅的門檻就是無條件的好——如此立論,就是媚雅了。人可以抱定了媚雅的態度,但你的感官馬上就有不同意見,給你些罪受。 0 0 0
- 全無信仰的人往往不堪信任,在我們現在的社會里,無信仰無價值的人正給社會制造麻煩,誰也不能視而不見。十年前,我在美國,和我的老師討論這個問題,他說:對一般人來說,有信仰比無信仰要好。起初我不贊成,後來還是被他說服了。 0 0 0
- 我很愛我故世的父親,但是不喜歡奉承他。我也很愛我哥哥,他的智能高我十倍,和他談話是我所能得到的最大樂趣。但我要是去拍他的馬屁,我們倆都會很痛苦。總而言之,我不能從奉承和順從中得到樂趣。 我總覺得不止我一個人有這樣的想法。既然如此,我們為什麼不說呢?有句話我們常說:不說話也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很不幸的是,假如你不肯站出來說,有趣是存在的,別人就會以為你和他一樣是個無趣的人。到現在為止,這世界上贊成無趣的書比贊成有趣的書多得多。這就是證明,人的生活應該無智無性無趣,在我們這里仿佛已經成了人間的至理。 0 0 0
- 你也許會說,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國情,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風尚,但我對這種話從來就不信。我更相信喬治•奧威爾的話:一切的關鍵就在于必須承認一加一等于二;弄明白了這一點,其他一切全會迎刃而解。 0 0 0
- 這讓我想起了前蘇聯元帥圖哈切夫斯基對大音樂家蕭斯塔科維奇說的話來:“我小的時候很有音樂天才,只可惜我父親沒錢給我買把小提琴!假如有了那把小提琴,我現在就坐在你的樂池里。”這段話乍看不明其意,需要我提示一句:這次對話發生在前蘇聯的三十年代,說完了沒多久,圖元帥就一命嗚呼了。那年頭專斃元帥將軍,不大斃小提琴手。“文化革命”里跳樓上吊的確是文人居多。我父親在世時,一心一意地要給我們每人都弄把小提琴. 0 0 0
- 做幾何題。做題時,有時你會發現各種千奇百怪的結果不斷地湧現,這就是說,你已經出了一個錯,正在假的前提上推理。在這種情況下,你不僅可以推出三角形的內角之和超過了一百八十度,還可以把現有的幾何學知識全部推翻。從做題的角度出發,你應該停止推論,從頭檢查全部過程,找到出錯的地方,把那以後的推論全部放棄。這種事誰都不喜歡。所以我選擇了與真偽無關的職業——寫小說。憑良心說,我喜歡千奇百怪的結果——我把這叫做浪漫。但這不等于我就沒有能力明辨是非了。 0 0 0
- 中國知識分子關注社會的倫理道德,經常赤膊上陣,論說是非;而外國的知識分子則是以科學為基點,關注人類的未來,就是討論道德問題,也是以理性為基礎來討論。弗羅姆、馬爾庫塞的書,國內都有譯本,大家看看就明白了。人家那里熱衷于倫理道德的,主要是些教士,還有一些是家庭婦女(我聽說美國一些抵制色情協會都是家庭婦女在牽頭——可能有以偏概全之處)。我敢說大學教授站在講壇上,斷斷不會這樣說:你們這些罪人,快懺悔吧……這與身份不符。因為口沫飛濺,對別人大做價值評判,層次很低。 0 0 0
- 任何一門學問,即便內容有限而且已經不值得鑽研,但你把它鑽得極深極透,就可以挾之以自重,換言之,讓大家都佩服你;此後假如再有一人想挾這門學問以自重,就必須鑽得更深更透。此種學問被無數的人這樣鑽過,會成個什麼樣子,實在難以想像。那些鑽進去的人會成個什麼樣子,更是難以想像。古宅鬧鬼,樹老成精,一門學問最後可能變成一種妖怪。就說國學吧,有人說它無所不包,到今天還能拯救世界,雖然我很樂意相信,但還是將信將疑。 0 0 0
- 總之,我認為人不應當忽視自己,生活就是自己啊。總要無愧于自己才好。……也不能讓人家來造自己,誰要來造我我都不干。有人要我們這樣要我們那樣,我們就不知道什麼是生活本身了。過去我們在頂禮膜拜中度過光陰的時候,我們知道什麼是生活嗎?現在我們在一片拜物聲中過的是什麼日子啊。我自己過去和現在都很不好。 0 0 0
- 追求智慧與利益無干,這是一種興趣。現代文明的特快列車競發軔于一種興趣,說來叫人不能相信,但恐怕真是這樣。 0 0 0
- 在此我毫不謙虛地說,我是個高層次的讀者,可是書刊檢查卻拿我當十六歲的孩子看待!這種事情背後隱含著一個邏輯,就是我們國家的出版事業必須就低不就高。一本書能不能出,並不取決于它將有眾多的有藝術鑒賞力或者有專業知識的讀者,這本書應該對他們有益,而是取決于社會上存在著一些沒有鑒賞力或沒有專業知識的讀者,這本書不能對他們有害。 0 0 0
- 說來也奇怪,中華禮儀之邦,一切尊嚴,都從整體和人與人的關系上定義,就是沒有個人的位置。一個人不在單位里、不在家里,不代表國家、民族,單獨存在時,居然不算一個人,就算是一塊肉。這種算法當然是有問題。我的算法是:一個人獨處荒島而且誰也不代表,就像魯濱遜那樣,也有尊嚴,可以很好地活著。這就是說,個人是尊嚴的基本單位。 0 0 0
- 我是寫小說的,與影視無緣,只不過是掙點小錢。王朔、馮小剛,還有大批的影星們,學曆都不如我,搞出的東西我也看不入眼,但他們可都發大財了。應該嚴格審查——話又說回來,把Internet上的通訊逐頁看過才放行,這是辦不到的:一百二十集的連續劇從頭看到尾也不大容易。倒不如通通禁掉算了。“文化革命”十年,只看八個樣板戲不也活過來了嘛。我可不像年輕人,聲、光、電、影一樣都少不了。我有本書看看就行了。說來說去,我把流行音樂漏掉了。這種烏七八糟的東西,應該首先禁掉。年輕人沒有事,可以多搞些體育鍛煉,既陶冶了性情,又鍛煉了身體…… 0 0 0
- 我讀書是從小說讀起,然後讀四書;做人是從知青做起,然後做學生。 0 0 0
- 在一切價值判斷之中,最壞的一種是:想得太多、太深奧、超過了某些人的理解程度是一種罪惡。我們在體驗思想的快樂時,並沒有傷害到任何人;不幸的是,總有人覺得自己受了傷害。 0 0 0
- 我們這個國家里,只有很少的人覺得思想會有樂趣,卻有很多的人感受過思想帶來的恐慌,所以現在還有很多人以為,思想的味道就該是這樣的。 0 0 0
- 我前半輩子走南闖北,去過國內不少地方,就我所見,貧困的小山村,只要不是窮到過不下去,多少還有點樣。到了靠近城市的地方,人也算有了點錢,才開始難看。家家戶戶房子寬敞了,院牆也高了,但是樣子惡俗,而且門前漸漸和豬窩狗圈相類似。到了城市的近郊,到處是亂倒的垃圾。進到城里以後,街上是干淨了,那是因為有清潔工在掃。只要你往樓道里看一看,陽台上看一看,就會發現,這里住的人比近郊區的人還要邋遢得多。總的來說,我以為現在到處都是既不珍惜人文景觀,也不保護自然景觀的邋遢娘們邋遢漢。這種人要吃,要喝,要自己住得舒服,別的一概不管。 0 0 0
- 偉大的人物總認為,假設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像他期望的那樣善良——更確切地說,都像他期望的那樣思想,“思無邪”,或者“狠斗私字一閃念”,世界就可以得救。提出這些說法的人本身就是無邪或者無私的,他們當然不知邪和私是什麼,故此這些要求就是:我沒有的東西,你也不要有。 0 0 0
- 我有時對自己挺沒信心的,尤其是你來問我。我生怕你發現我是個白癡呢。不過你也該知道,我也肯為別人犧牲,也接受一切人們的共同行動,也盡義務,只要是為大家好,卻不肯為了儀式去犧牲、共同行動、盡義務,頂多敷衍一下。別人也許就為這個說我壞吧?我很愛開發智力,我怪嗎?不怪吧。我還愛一個美的世界,美是為人的幸福才存在的。我也不肯因為什麼儀式性的東西去寫什麼,唱什麼,畫什麼,頂多敷衍它一下。 總之,我是這樣。為了大家好,還為了我自己好,才能正經做事。為了什麼儀式,為了看起來挺對路,我就混它。 0 0 0
- 不管到了什麼地方,我首先要把當地的罵人話全學會。這是為了防一手,免得別人罵我還不知道,雖然我自己從來不罵人,但對于粗話幾乎是個專家。 0 0 0
- 說到吃苦、犧牲,我認為它是負面的事件。吃苦必須有收益,犧牲必須有代價,這些都屬一加一等于二的范疇。我個人認為,我在七十年代吃的苦、做出的犧牲是無價值的,所以這種經曆談不上崇高;這不是為了貶低自己,而是為了對現在和未來發生的事件有個清醒的評價。 0 0 0
- 中國人喜歡接受這樣的想法:只要能活著就是好的,活成什麼樣子無所謂。從一些電影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來:《活著》、《找樂》……我對這種想法是斷然地不贊成,因為抱有這種想法的人就可能活成任何一種糟糕的樣子,從而使生活本身失去意義。高尚、清潔、充滿樂趣的生活是好的,人們很容易得到共識。卑下、肮髒、貧乏的生活是不好的,這也能得到共識。但只有這兩條遠遠不夠。我以寫作為生,我知道某種文章好,也知道某種文章壞。僅知道這兩條尚不足以開始寫作。還有更加重要的一條,那就是:某種樣子的文章對我來說不可取,絕不能讓它從我筆下寫出來,冠以我的名字登在報刊上。以小喻大,這也是我對生活的態度。 0 0 0
- 我要說的是:征收話語捐的事是古已有之。說話的人往往有種輸捐納稅的意識,融化在血液里,落實在口頭上。在這方面有個例子,是古典名著《紅樓夢》。在那本書里,有兩個姑娘在大觀園里聯句,聯著聯著,冒出了頌聖的詞句。這件事讓我都覺得不好意思:兩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躲在後花園里,半夜三更作幾句詩,都忘不了頌聖,這叫什麼事?仔細推敲起來,毛病當然出在寫書人的身上,是他有這種毛病。這種毛病就是:在使用話語時總想交稅的強迫症。 0 0 0
- 一個知識分子在面對文化遺產時,必定會覺得它浩浩洋洋,仰之彌高。這些東西是數千年來人類智慧的積累,當然是值得尊重的。不過,我以為它的來源更值得尊重,那就是活著的人們所擁有的智慧。 0 0 0
- 所謂弱勢群體,就是有些話沒有說出來的人就是因為這些話沒有說出來,所以很多人以為他們不存在或者很遙遠。在中國,人們以為同性戀者不存在。在外國,人們知道同性戀者存在,但不知他們是誰。有兩位人類學家給同性戀者寫了一本書,題目就叫做《Word is Out》。然後我又猛省到自己也屬于古往今來最大的一個弱勢群體,就是沉默的大多數。這些人保持沉默的原因多種多樣,有些人沒能力,或者沒有機會說話;還有人有些隱情不便說話;還有一些人,因為種種原因,對于話語的世界有某種厭惡之情。我就屬于這最後一種。作為最後這種人,也有義務談談自己的所見所聞。 0 0 0
- 有些人認為,人應該充滿境界高尚的思想,去掉格調低下的思想。這種說法聽上去,美妙,卻使我感到莫大的恐慌。因為高尚的思想和低下的思想的總和就是我自己;倘若去掉一部分,我是誰就成了問題。假設有某君思想高尚,我是十分敬佩的;可是如果你因此想把我的腦子挖出來扔掉,換上他的,我絕不肯,除非你能夠證明我罪大惡極,死有余辜。 0 0 0
- 還有,你說我們比人民群眾幸福嗎?我們喜歡陽春白雪,他們喜歡下里巴人,陽春白雪比下里巴人好不好?我真願意他們有他們需要的一切下里巴人,可是我明知享受陽春白雪比下里巴人幸福,我為什麼不希望他們能享有最高的幸福呢?他們只配知道肉麻不配知道美嗎?就因為他們不知道美就要否認美存在,讓整個人類都很悲慘地失去這個嗎?我要是相信未來。 0 0 0
- 我知道,在中國,農村的人把生兒育女看作是一生的主題。把兒女養大,自己就死掉,給他們空出地方來——這是很流行的想法。在城市里則另有一種想法,但不知是不是很流行:它把取得社會地位看作一生的主題。站在北京八寶山的骨灰牆前,可以體會到這種想法。我在那里看到一位已故的大叔墓上寫著:系副主任、某某教研室副主任,等等。假如能把這些“副”字去掉個把,對這位大叔當然更好一些,但這些“副”字最能證明有這樣一種想法。順便說一句,我到美國的公墓里看過,發現他們的墓碑上只寫兩件事:一是生卒年月,二是某年至某年服兵役。這就是說,他們以為人的一生只有這兩件事值得記述:這位上帝的子民曾經來到塵世,以及這位公民曾去為國盡忠,寫別的都是多余的,我覺得這這種想法比較質樸. 0 0 0
- 我對國學的看法是:這種東西實在厲害。最可怕之處就在那個“國”字。頂著這個字,誰還敢有不同意見?這種套子套上脖子,想把它再扯下來是枉然的;否則也不至于套了好幾千年。它的誘人之處也在這個“國”字,搶到這個制高點,就可以壓制一切不同意見;所以它對一切想在思想領域里巧取豪奪的不良分子都有莫大的誘惑力。你說它是史學也好,哲學也罷,我都不反對——倘若此文對正經史學家哲學家有了得罪之處,我深表歉意,但你不該否認它有成為棍子的潛力。想當年,像姚文元之類的思想流氓拿階級斗爭當棍子,打死打傷了無數人。現在有人又在造一根漂亮棍子。它實在太漂亮了,簡直是完美無缺。我懷疑除了落進思想流氓手中變成一種凶器之外,它還能有什麼用場。 0 0 0
- 讓我們來檢查一下自己,看看傻不傻,瘋不瘋?有各種各樣的鏡子可供檢查自己之用:中國的傳統是一面鏡子,外國文化是另一面鏡子。還有一面更大的鏡子,就在我們身邊,那就是沉默的大多數。 0 0 0
- 1980年,我在大學里讀到了喬治•奧威爾(G.Orwell)的《1984》,這是一個終身難忘的經曆。這本書和赫胥黎(A.L.Huxley)的《奇妙的新世界》、紮米亞京(Y.I.Zamyatin)的《我們》並稱反面烏托邦三部曲,但是對我來說,它已經不是烏托邦,而是曆史了。不管怎麼說,烏托邦和曆史還有一點區別。前者未曾發生,後者我們已經身曆。前者和實際相比只是形似,後者則不斷重演,萬變不離其宗。喬治•奧威爾的噩夢在我們這里成真,是因為有些人以為生活就該是無智無性無趣。他們推己及人,覺得所有的人都有相同的看法。既然人同此心,就該把理想付諸實現,構造一個更加徹底的無趣世界。 0 0 0
- 不知為什麼,傻人道德上的敏感度總是很高,也許這純屬巧合。 0 0 0
- 當你真正擁有一個冠冕堂皇的字號時,真正臭美的時候就到了。有一個時期,匣子里總在稱贊革命小將,說他們最敢闖,最有造反精神。所有歲數不大,當得起那個“小”字的人,在臭美之余,還想做點什麼,就擁到學校里去打老師。在我們學校里,小將們不光打了老師,把老師的爹媽都打了。這對老夫婦不勝羞辱,就上吊自殺了。打老師的事與我無關,但我以為這是極可恥的事。干過這些事的同學後來也同意我的看法,但就是搞不明白,自己當時為什麼像吃了蜜蜂屎一樣,一味地輕狂。 0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