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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五衰》[36句]
三岛由纪夫天人五衰中的本多繁邦已经七十八岁,他收养疑似轮回后的少年安永透为养子,安永透的骄傲心理促使他将自己的养父踢下失败者的位置,自己坐享其成。本多一心等待安永透二十岁的到来并希望由此证实他是否是金让转世;不料本多的好友庆子因为看不过安永的行为而将转世之事向其全盘托出,本多因此与庆子绝交。安永透在读过松枝清显多年前留下的梦的日记之后自杀(或是为证明自己正是松枝、饭沼、金让三人的转世),但未能成功而双目失明。他渡过了二十一岁而未死,但已消沉。本多因为窥视的丑闻遭杂志报导,决定拜访六十一年未去的月修寺,与聪子再会。交谈中,聪子却否认了清显的存在,表示这一切只是本多的梦。最后整部小说起了一个结语做为全剧的终点:“这是个毫不出奇、闲静明朗的庭园。像数念珠般的蝉鸣占领了整个庭院。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声音,寂寞到了极点。这庭院什么都没有。本多觉得,自己来到了既无记忆也没有任何东西存在的地方。”
丰饶之海(ほうじょうのうみ),是三岛由纪夫超长篇巨作,1965年在杂志“新潮”开始连载。丰饶之海是三岛在东京市谷陆上自卫队东部方面总监部切腹自杀前的压轴之卷,将三岛式美学发挥到极致。丰饶之海,是“月之海”的意思,存在于月球上的巨大坑洞,虽名为“丰饶”,其实是匮乏。丰饶之海前后分四部曲——《春雪》、《奔马》、《晓寺》、《天人五衰》。丰饶之海是一部“大河小说”(roman fleurre),为此,三岛由纪夫曾自述:“我正计划在明年写一部长篇小说,可是,没有形成时代核心的哲学,如何写成一部长篇呢?我为此遍索枯肠,尽管现成的题材多得不胜枚举。
《丰饶之海》将他的浪漫、唯美与古典主义发挥到了尽美之境,为三岛的文学生涯画上了句号。
上辑:
《春雪》[50句]
下辑:
《假面自白》[18句]
- 若有半点误解,误解便产生幻想,幻想产生美。 0 0 0
- 堤坝上的沙土地,丢弃着多得数不清的垃圾,任凭海风吹来吹去,可口可乐残缺的空罐、罐头盒…… ……以及一堆堆瓦砾、空饭盒…… 陆上的生活残渣蜂拥而来,而得以在此直面“永恒”,直面迄今从未相遇的永恒即大海,就像人总归只能以最为脏污、最为丑陋的姿容直面死一样。 0 0 0
- 但在冬天光线过于充足的日子里,我透明的心甚至也有光线爬进。也就是在这种时候,我一边幻想自己身上生出无遮无拦的双翼一边强烈地预感到我这一生恐将一事无成。 0 0 0
- 借助于精神失常,娟江摧毁了那般折磨自己的镜子。而跃入没有镜子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她可以只看自己想看的东西,不想看的则置之不理。 这是一种具有可选性、可塑性的天地。在此可以随心所欲地表演常人所不能的绝技,可以是肆无忌惮而不受任何报复不伴随任何危险,在把形同过时的玩具的自我意识扔进垃圾箱之后,便可以制造出精巧无比的虚幻的第二个自我意识。像安装人工心脏一样将其稳妥地安装在自己內部并使之投入运转。 0 0 0
- 但只要给人一点有教养的信仰,社会信用就会成倍增加。 0 0 0
- 本多深感惊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至今都如此缺乏宽容精神。随着同未知之人接触的厌倦情绪的增加,他才知道微笑竟是那般耗费精力。最先萌动的感情是轻蔑,但轻蔑本身亦令人倦慵。他觉得自己无非在将空洞无物的交际辞令派往嘴边。相比之下,说不定代之以流口水更为畅快。总之言辞是唯一可供选择的行为。 0 0 0
- 白蝴蝶在幽暗的杉树间忽上忽下地飞着。飞过因点滴泻下的阳光而闪烁其辉的鳯尾草,朝深处黑门那边低回飞去……不知蝴蝶何以飞得如此之低。 0 0 0
- 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确信自己根本不属于这个人世。属于这个人世的只有半身,另一半则属于幽暗,黛蓝的领域。因此,这个世界不存在任何约束自己的法律,自己只要做出受制于人世的样子即可,哪个国家有束缚天使的法律呢? 所以人生轻松不可思议。人们的贫困也罢,政治,社会矛盾也罢,都不能给他带来半点烦恼。他时而浮起柔和的微笑,但微笑与同情无关,微笑是绝对不认同于人的最后标识,是弓形嘴唇的吹箭。 0 0 0
- 对女人来说,最大的侮辱,莫过于自己的漂亮直接与男人最丑恶的欲望连在一起。 0 0 0
- 海,本无名称。地中海也罢,日本海也罢,眼前的骏河湾也罢,虽被勉强一言蔽之以“海”,但它绝不屈眼于一名称。海是无名的,是不可抑勒的,是绝对的无政府主义。 0 0 0
- 人活一世,单凭认识是毫无所获的;然而只要生命的火焰一天不熄灭,一个人在很久以前感受到的瞬息之间的快乐,就能击溃笼罩着其生涯的黑暗,宛如篝火在夜晚的旷野中发出的一线光明,能够打碎万斛黑暗似的。 0 0 0
- 看来,莫名其妙的恶运降临到了自己头上。问题是这莫名其妙本身带有精确的刻度,如微妙的合成药剂,现在正按期生效。 0 0 0
- 即使再低俯的波浪,扑岸时仍落得个粉身碎骨 。粉碎前一瞬间那莺黄色的波腹,包揽了类似一切海草所具有的那种猥琐和不快。 这就是海的搅拌作用:日复一日单调而枯燥地重复着关于乳海搅拌的印度神话。大概存心不想让世界安分守己,安分守己想必会将自然界的魔性唤醒过来。 不过,五月胀鼓鼓的海面,总是不断焦躁地变幻着光点,将精致的凸起无限排展开去。 0 0 0
- 草坪边缘长着一些树,大多是枫树,从中可以窥见通往后山的柴扉。虽时值盛夏,枫树却已红了,从绿丛中燃起火焰。几块园石悠然点缀着绿地,石旁开花的红瞿麦一副楚楚可怜的情态。左面一角有一眼轱辘古井。草坪中间有一深绿色瓷凳,一看就知被晒得滚烫,怕是一坐上去就会灼焦。后山顶上的青空,夏云耸起明晃晃的肩。 这是一座别无奇巧的庭院,显得优雅、明快而开阔,惟有数念珠般的蝉声在这里回响。 此后再不闻任何声音,一派寂寥。园里一无所有。本多想,自己是来到既无记忆又别无他物的地方。 庭院沐浴着夏日无尽的阳光,悄无声息…… 0 0 0
- 只有放眼彼处,才是阿透的幸福所在。对他来说,“看”是一种登峰造极的自我舍弃,能使自己忘记自己的只有眼睛,除照镜时外。 0 0 0
- 她具有一种视他人如粪土的能力。这是庆子永远开朗的根本原因。 0 0 0
- 自己年过七十,早上起来首先目睹的就是死的面孔。拉窗隐约的光亮使他意识到清晨的降临,喉头的积痰憋得他睁开眼睛。痰在整个夜间积蓄在红色暗渠的这个隘口,在此培育妄想基因。 睁睛醒来的第一个向他报告自己还活着的,不外乎喉头这海参般的痰球。同时告知既然活着就仍有死的恐怖的自然也是这痰球。 0 0 0
- 这就是海的搅拌作用——日复一日单调而枯燥地重复着关于乳海搅拌的印度神话。大概存心不想让世界安分守己。安分守己想必会将自然界的魔性唤醒过来。 0 0 0
-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不幸的专利,正如不存在幸福的专利。既没有悲剧,也没有天才。你的信念和美梦的根基全是荒谬的。如果世上真有什么天生特别美特别恶等天生与众不同的存在,造物主是不会听之任之的。造物主肯定将那种存在斩草除根,使其成为人们的深刻教训,让人们牢牢地记住这个世上根本没产生什么‘得天独厚’的人物” 0 0 0
- 在西南风的驱动下,将无数海驴背脊般的波光浪影,不断地往东北方向迁移。海浪这种永无止境的大规模迁移,却丝毫不至于溢出海岸,而乖乖地听命于月球。 0 0 0
- 天人们越来越无视本多的存在。他们下到几近海岸、砂丘之处,在苍松下端的枝虬间往来飞翔。本多于是被眼前变幻多端弄得眼花缭乱,一时无法看清全貌。洁白的曼佗罗花连连飘落,箫声笛声箜篌声并天鼓声四下交响齐鸣。青发、长裙、宽袖、肩缠臂绕的丝巾随风飘舞,势若江河奔流。冰清玉洁的裸腹忽而荡至眼前,忽而凌空而起,唯见光洁的交心渐次远逝。莹白姣美的双臂撩带璀璨的虹光从眼前一掠而过,仿佛追寻猎物。就在这一瞬之间,轻舒漫卷的手指和指间悬浮的月轮闪入眼帘。 0 0 0
- 水平线绵长莹白,亦如被压瘪的枕。 0 0 0
- 就阿透而言,一起生活四年,对老人的厌恶可谓有增无减。那丑陋而衰疲的身体,那用以弥补衰疲的无休无止的唠叨,那一件事起码重复五遍而每重复一遍言辞便增加几分亢奋的自动循环,那妄自尊大,那猥琐不堪,那一毛不拔,那对无可救药的身体的保养,那贪生怕死的可鄙的怯懦,那装模作样的宽厷大肚,那满是油渍的手,那尺蠖样的走路方式,那每个表情都传达着的厚颜无耻的叮嘱和恳求的混合,一切一切都令阿透深恶痛绝。而整个日本偏偏是老人的一统天下。 0 0 0
- 衰老日甚一日,末日征兆悄然降临。就像从理发店回来感到有头发一下下刺扎胸口一样,每当想起时死便一下下刺着脖颈,而忘记时则无此感觉。本多知道迎接死期的条件已在某种力的作用下尽皆成熟。然而死仍不到来,他很不可思议。 0 0 0
- 太阳隐于薄薄的云絮之后,如白亮亮的蚕茧。无限舒展开来的弧形地平线,恰似牢牢套住大海的深蓝色钢箍。 0 0 0
- 但毕竟六十年过去了,真可谓弹指之间。胸中腾起的某种感觉,竟使自己忘了耄耋之龄,一心想扑在母亲温暖的怀里一吐为快。 六十载一以贯之的某种东西通过雪日烤饼香味这一形式告知本多的是:认识并不能使自己把握人生,而远方稍纵即逝的感觉愉悦才能点明暗夜旷野的一点篝火,击碎层层叠叠的黑暗,至少可以趁火光未熄摧毁人生的不明。 岁月倏忽!十六岁的本多和七十六岁的本多之间,仿佛任何都未发生,一步之隔而已,如踢石子的顽童跳过狭窄的水沟,一跃而就。 0 0 0
- 至于苦恼属于精神方面还是肉体方面,本多开始觉得其中已不存在赖以区别的界线。精神屈辱同撮护线胀大之间有何区别呢?某种撕心裂肺的悲哀同肺炎导致的胸痛之间又区别何在呢?衰老完全是精神与肉体两方面的病症。但如果说衰老本身为不治之症,则等于说人存在本身即乃绝症。而且根本不是什么存在论方面哲学方面的疾患。我们的肉体本身就是病,就是潜在的死。 如果衰老是病,那么作为衰老根本原因的肉体才恰恰是病。肉体的本质在于消亡。肉体之所以被置于时间之中,无非是为了证明衰亡,证明毁灭。 人为什么在开始衰老之后才悟出这点呢?即使心隐隐约约地听出肉体如短暂的正午时分掠过耳边的蜂鸣一样的低吟也很快忘在一边,这是为什么呢? 0 0 0
- “不错,能够通过男人射向自己的目光真切得知世间的丑恶,得知人们无可救药真实可悲的嘴脸的,只有美女!美女遭受着地狱之苦,异性处心积虑要发泄下流的欲望,同性不断表现出卑劣的嫉妒,美女只能默默含笑接受自己的命运。这是只有我这样的美女才能体会的不幸。并且没有一个人能给予同情,那些人根本不了解佼佼者的苦衷,有谁能体察到宝石的孤独呢?宝石注定遭受金钱欲的折磨,我则必须承受肉欲的摧残。” 0 0 0
- 他容貌端庄秀气,脸色苍白,近乎冻僵的苍白,心也冷冰冰的,没有爱,没有眼泪。 但他晓得观察快乐,这来自先天的眼力无需任何创作,惟静观而已。较之看得见的水平线,看不见的水平线的存在要远的多,以至于他的眼力无法进一步明察,认识无法进一步透彻。不过,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內,已有各种各样的存在纷至沓来:海,船,云,半岛,闪电,太阳,月亮和无数星斗。如果说,存在与眼睛的相遇即存在与存在的相遇产生了“看”,看岂不成了存在物之间的对映?其实并非如此。“看”这种行为将超越存在,以“看”为翼,像鸟一样把阿透带往无人目睹过的境地。那里,甚至“美”的本身也一片狼藉,如同在地面拖破的裙角。 0 0 0
- 到了老年,自我意识终于归结为时间意识。本多的耳朵已可以分辨出白蚁嗜骨的齿音。人们是以何等淡薄的生存意识一分分一秒秒地挤过再不复来的时间隧道啊!年老之后才懂得那一滴滴所有的浓度,甚至所有的沉醉。美丽的时间水滴,浓郁得犹如一滴葡萄美酒……并且,时间像失去血液一样失去。所有老人都将滴血不剩的枯竭而死。这是一种报复。因为他没能在热血不知不觉地沸腾、沉醉不知不觉的袭来的阶段及时关住时间的闸门。 0 0 0
- 头顶之花悉皆枯萎,內在空虚急剧膨胀,一直涌到喉头。美人们飘忽的居所不觉之间充满透明的颓废,甚至呼吸都带有死亡的气息。 那倩影一闪便足以将人诱往美与梦幻境地的有情,美丽如金箔剥落一般从身上纷纷下落,在晚风中蹁跹,而这一切又必须亲自目睹。典雅的院落本身也如一面斜坡,万能的、美丽的、快乐的砂金一齐从上面沙沙滑下。绝对的自由、在虚空呼啸翱翔的自由如被剜掉的肉片从全身剥离开来,惨不忍睹。阴暗有增无减,光亮有减无增。光鲜美艳的力从纤纤玉指间倾珠泻玉般滴落下来。身体与精神的最低层顽强燃烧的火旋即归于止熄。 0 0 0
- 这些人为的努力,给我的心灵带来了某种异常麻木般的疲劳感。心灵的真正部分,早就察觉到我是用带有恶意的疲劳来抵抗我这不断对自己说我爱她的不自然的状态的。我觉得在这种精神的疲劳中,含有一种可怕的毒素。 心灵的人为的努力间歇,有一种极其吓人的扫兴的东西袭击我。为了逃避这东西,我有若无其事的向别的空想进军。于是,我立即勃勃生气,变成我自己,向着异常的心象旺盛地燃烧起来。而且这种火焰被抽象化后留在心灵上,这般热情恰似是为她的,后来才牵强附会地加上了注释——于是,我又一次欺骗了自己。 0 0 0
- 醒来后本多也久久躺着不动,漫游在梦幻世界里,不知不觉已成了习惯。他像老牛反刍一样,反复回味做过的梦。 还是梦境令人心旷神怡,流光溢彩,生机勃勃,远远胜过现实。渐渐地,他开始更多地梦见儿时和少年岁月。 为什么会如此固执地忆起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呢?不过细想之下,长达半个世纪时间里这类记忆不知相应泛起了几百次。只是因其过于琐碎过于无聊,本多自身也未意识到回忆的如此根深蒂固。 0 0 0
- ……况且,全身的衰老与波涛一般时高时低的病痛的袭来,反而给本多的思考以刺激,使他越来越难以集中于一点老化的脑髓重新产生针对同一主题的集中力。不仅如此,还将不快与痛感积极转化成思考。甚至为过去仅仅依赖于理智的思维注入了丰赡而活跃的生命因子。这是本多进入八十一岁高龄后才悟得的妙境。本多体会到,较之理智较之理性较之分析力,肉体的异样脱落感、內脏的闷痛、食欲的不振更能使自己痛快淋漓地纵览世界。只消在无比明晰的理智所审视的如精巧建筑物的世界上加上一点无可形容的背部痛感,立柱和房顶就会眼看着出现龟裂,原以为坚固的石料变成软木,以为坚不可摧的构件变成不定形的粘液状块体。 0 0 0
- ……但按时醒来的习惯还是保留下来。他根据窗帘的光亮推测晴雨,观察自己所支配世界的运行秩序:欺诈和恶是否如时钟一样运行得有条不紊?世界被恶所控制这点是否尚无人察觉?一切进展是否全无法律性失误?爱无处可寻的状态是否保持得天衣无缝?人们是否满足于他的王权?恶是否以诗的形态玲珑剔透地笼罩在人们头顶?“世俗性”是否排除得干干净净?热情是否被刻意安排得定成笑柄?人们的魂灵是否已彻底死去?…… 0 0 0
- 所谓感受之类本应早已丢却,岂料阴郁的焦燥和气恼仍如急待复燃的炭火,稍加拨弄便冒出阴沉的火苗。 移上拉窗的阳光,已带有秋日气息。但自己已处于孤独绝望之中,没有类似季节推移的情感转化的征兆。他真切地看到,一切停滞不动,气愤和悲哀这本不该有的东西如雨后水洼一般永不干涸地淤积在体內。今天产生的情绪如已变成十年以上的腐植土,却又每时每刻在更新。人生的不快记忆朝这里纷至沓来,而他又决不能像青年人那样一口断定自己的人生是何等不幸。 0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