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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爾諾貝利的回憶》[23句]
阿列克謝耶維奇《切爾諾貝利的回憶:核災難口述史》:1986年4月26日,當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的反應堆發生爆炸,鄰近的白俄羅斯居民失去了一切。一些人當場死亡,更多的人被撤離,被迫放棄一切家產。成千上萬畝土地被無汙染,成千上萬的人因20噸高輻射核燃料泄露而感染各種疾病。著名記者阿列克謝耶維奇用三年時間采訪了這場災難中的幸存者:有第一批到達災難現場的救援人員的妻子、有現場攝影師、有教師、有醫生、有農夫、有當時的政府官員、有曆史學家、科學家、被迫撤離的人、重新安置的人、還有妻子們祖母們……阿列克謝耶維奇將向世人呈現這個“中毒”世界里的驚人事實。每個人不同的聲音里透出來的是憤怒、恐懼、堅忍、勇氣、同情和愛。為了收集到這些第一線證人們的珍貴筆錄,阿列克謝耶維奇將自身健康安危拋之腦後,將他們的聲音繪成一部紀實文學史上令人無法忘記的不可或缺的作品,並籍此期盼同樣的災難絕不再重演。
- 在事情發生後的最初幾天里,人們的感受可謂是五味雜陳,相當複雜。我記得其中的兩種:恐懼和侮辱。所有的事情都已經發生,而人們卻沒有得到任何消息:政府保持緘默,醫生也沉默不語。各地區等待來自州府的指令,州府等待明斯克的指示,明斯克則等待莫斯科的命令。這是一條很長很長的鎖鏈,鎖鏈的一端連接著少數幾個決策者。後來的事實表明我們毫無防備可言。這就是那幾天里人們最大的感受。我們的命運就掌握在少數幾個人的手里,幾個人決定成百上千萬人民的命運。 0 0 0
- 他們每天都會給我們帶來一些報紙。我通常只閱讀那些標題:“切爾諾貝利——一個充滿成就的地方”“我們戰勝了核反應堆!”“生活還在繼續。”我們那兒還有一些教導員,他們會時不時地組織我們開展一些討論。我們被告知:我們必須贏得勝利。可是,我們的對手是誰?原子?物理學?還是整個宇宙?對于我們,勝利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生活就是掙紮和奮斗,以及不斷戰勝困難。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會如此鍾情于洪水、大火等各種災難。因為我們需要一個機會來證明自己的“勇氣和英雄主義”。 0 0 0
- 我們看到一個女人坐在她家旁邊的一張長凳上,正在給她的孩子喂奶;——她的乳汁里還有銫——她儼然就是切爾諾貝利的聖母瑪利亞。 0 0 0
- 你必須明白:他已經不再是你的丈夫,也不再是一個受人關愛的人。他只是一個帶有高濃度毒素的放射性物體,是一個活生生的核反應堆。 0 0 0
- 一群羊還在草地里吃草,它們不知道要像人一樣逃離這個地方。 0 0 0
- 現在,亞羅舒克上校也快死了他是一名化學家兼放射量測定員。他曾經健康得像頭牛,可是現在,全身癱瘓的他只能躺在床上。他的妻子像翻一個枕頭一樣為他翻身。她用湯匙給他喂飯。他患有腎結石,那些結石應該被打碎,然後排除體外,可是我們沒有錢為他做那樣的治療或手術。我們都是乞丐,依靠人們的施舍生存。政府則表現得像借貸人,它已經忘記了這些人。等他死後,他們會用他的名字為街道或學校或軍事團隊命名,但這一切只會發生在他死後。 0 0 0
- 人類已經永久性地拋棄了這塊土地。而我們就是第一批體會到這種“永久性”的人。你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細節。老農民的臉——他們看上去就像一幅幅肖像畫。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不能理解這一切的人。他們永遠不會離開自己的家園和土地。他們出現在這個地球上,和其他人墜入愛河,然後用他們的汗水烘培出香噴噴的面包,他們一直都在努力地生活,並且讓自己的這種生活方式能夠延續下去。他們在等自己的孫子孫女回來。等他們回來後,他們會讓自己的後代再繼續同樣的生活。他們通過將自己融入這片土地的方式來和這片土地道別——他們最終成為了這片土地的一部分。 0 0 0
- 這個世界也因此被一分為二:一邊是我們,切爾諾貝利人,一邊是你們,其他人。你注意到了嗎?在這里,沒有人說自己是俄羅斯人、白俄羅斯人或烏克蘭人,我們都把自己稱為切爾諾貝利人。“我們來自切爾諾貝利。”“我是一名切爾諾貝利人。”聽上去就像切爾諾貝利是一個獨立的民族,一個全新的國家。 0 0 0
- 好了,讓我們回到你的問題上:為什麼我們在明知所有事情的情況下要繼續保持沉默?為什麼我們不跑到廣場上,大聲地說出事情的真相?我們把報告訂成冊,我們將所有解釋性的注釋彙編在一起。但是,我們始終保持沉默,毫無疑義且不加任何評論地執行上級下達的指令,因為我們要遵守黨的紀律。我是一名共產黨員。我記得我的同事當中沒有任何人拒絕前往隔離區執行任務。這並不是因為他們害怕被開除黨籍,而是因為他們有堅定的信仰。他們堅信我們生活在一個公平且美好的國家里,對我們而言,這是至高無上的原則,也是其他所有原則的基礎。一旦這一信仰倒塌崩潰,許多人會因此而心髒病發或自殺。因為當你失去這份信仰的時候,你就不再是一名參與者,而變成了一名失敗者,你已經失去了生存的理由。 0 0 0
- 有人說輻射是黑色的,就像土地一樣。有人說它是無色無味的,無處不在,你卻看不到它——那麼,它就和上帝一樣。 0 0 0
- 人們為什麼要記住這一切呢?是為了讓他們能夠判斷出什麼才是事實?還是為了公平?抑或是解放自我,而後忘卻?還是因為記憶可以讓他們的目光永遠停留在過去?不管怎樣,人們都無法回避一個事實——記憶是脆弱的、短暫的,它並不是確切的知識,而只是一個人對于自身所做出的一種猜測。記憶不是知識,它更像是一種情感。 0 0 0
- 這就是你:一個普通人、一個小人物。你和其他人都一樣——你去上班,然後回到家。你拿著和大多數人一樣多的薪水。每年,你都會外出度假。你就是一個普通人!然而有一天,你突然變成了一個切爾諾貝利人,變成了一只動物,一件所有人都感興趣,但與此同時卻一無所知的東西。你想像以往那樣,繼續做一個和大家一樣的人,但是現在,你卻做不到了。人們看你的目光都變得與眾不同。 0 0 0
- 森林里的動物都因為放射性物質的輻射而得了奇怪的疾病。悲傷的它們四處游蕩,這些動物都長著一雙悲哀的眼睛。獵人們都怕它們,並且會替它們感到難過而無法開槍射擊。動物已經不再害怕人類。狐狸和狼跑進村子里,和孩子們一起玩耍。 切爾諾貝利人生下的孩子,血管級流的不是鮮血,而是一種未知的黃色液體。有科學家堅持聲稱,猴子之所以會聰明,就是因為它們生活在放射物附近。三四代人之後,在那里出生的孩子都會和愛因斯坦一樣聰明。這是一場發生在我們身上的宇宙實驗…… 0 0 0
- 那些年代悠久的樹林現在還在那里,那些古老的樹林。還有那蜿蜒曲折的河流,溪水的顏色幾乎與茶無異,但清澈如天空。碧綠的草地。人們在樹林里呼喚著對方的名字。對他們來說,一切都是那麼自然,就像早晨起來,走進自家的花園一樣。而你也站在那里,心里很清楚這里的一切都已經受到了輻射的汙染。 0 0 0
- 現在,我在教堂唱詩班唱歌。我還讀《聖經》,並且定期去教堂——只有在那里,人們才會探討永恒的生命。他們會安慰人們,減輕他們的痛苦。在其他地方,你根本聽不到這樣的話語,但是從心底里你又是那麼渴望聽到他們。 0 0 0
- 我不是作家,描繪不出當時的場景。事實上,我甚至無法想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就連我的大學證書也無法幫我弄明白這一切。這就是你:一個普通人、一個小人物。你和其他人都一樣——你去上班,然後回家。你拿著和大多數人一樣的薪水。每年,你都會外出度假。你就是一個普通人!然而有一天,你突然變成了一個切爾諾貝利人,變成了一只動物,一件所有人都感興趣,但對此同時卻一無所知的東西。你想像以往那樣,繼續做一個和大家一樣的人,但是現在,你卻做不到了。人們看你的目光都與眾不同。他們會問你:你覺得那一切可怕嗎?核電站到底是怎麼著火的?你看到了什麼?還有,你也知道的——你還能生孩子嗎?你的妻子是不是已經離開了你?一開始,我們所有生活在那兒的人都變成了動物。 0 0 0
- 在這里,我們都是切爾諾貝利人,都是核輻射的受害者。我們並不害怕對方,假如有人給你一個從他們花園里摘下來的蘋果或黃瓜,你會很自然地接過來,然後吃掉,而不是偷偷摸摸地把它藏進自己的口袋里或包里,然後再把它扔掉。我們共享者相同的記憶。我們擁有同樣的命運。換作是其他任何一個地方,我們都是外來者,我們都是收到歧視的傳染病人。所有人都已經習慣了諸如“切爾諾貝利人”、“切爾諾貝利孩子”、“切爾諾貝利難民”之類的稱謂。但是,你們根本就不了解我們。 我的女兒曾經參加過一個少年先鋒隊夏令營,營隊里的其他孩子都不敢碰她。“她是一名切爾諾貝利人。她會放射出一種黑色的光。”晚上,他們讓她站在營地的院子里,從而可以讓他們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會發光。 0 0 0
- 有一次,我把自己在切爾諾貝利拍的照片那給孩子們看,結果人們立刻發火了: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們不該看到那些東西。然而,孩子們就應該生活在恐懼當中,聆聽大人們關于這一切的談話嗎?他們的血液正在發生變化,他們的免疫系統已經被打亂。 那個男孩稍稍有些口吃,而且小臉也漲得通紅,看得出來,他平時一定是個很安靜的小男孩:“為什麼沒有人幫幫那些動物?”就在他說出這個問題的那一瞬間,他已經成了一個來自未來的人。我無法回答他的問題。我們的藝術可以反映人遭受的苦難和接受付出的愛,卻不能反映所有的物體。我們的藝術只有一個主角:人類。我們不會把自己降低到它們的層次:動物、植物以及另一個世界。而切爾諾貝利的人們眼界卻更開闊,他會向世間的一切揮手致意。 0 0 0
- 我並沒有需要為之哭泣的人,所以我就為所有人哭泣。我要走進墳墓。我要和他們說話。 0 0 0
- 自由是孤單的。我知道這一點,所有曾經在核反應堆待過的人都知道。那種感覺就像是身處于最前線的戰壕里一樣。恐懼和自由同在!所有東西都可以成為你活下去的理由。 0 0 0
- 面對知識時,我們真的擁有足夠的勇氣嗎?他們談論市場、購物優惠券以及支票。我們現在的狀況只能說是生存,而並非生活——這樣的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了。我們將所有的能量都放在了生存問題上,結果,我們不知不覺中拋棄了自己的靈魂。 0 0 0
- Death is the fairest thing in the world. 死亡是世界上最公平的事情。 0 0 0
- 一位曾在“二戰”期間的德國納粹集中營中遭受過非人折磨的幸存者,戰後輾轉到美國,做了一所中學的校長。 每當新教師來到學校,他都會交給新教師一封信。信中這樣寫道: “親愛的老師,我是一名納粹集中營中的幸存者,我親眼看到了人類不應當見到的情境: 毒氣室由學有專長的工程師建造;兒童被學識淵博的醫生毒死;幼兒被訓練有素的護士殺害;婦女和嬰兒被受到高中或大學教育的士兵槍殺。 看到這一切,我疑惑了:教育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的請求是:請你幫助學生成長為具有人性的人。你們的努力決不應當被用于創造學識淵博的怪物,多才多藝的變態狂,受過高等教育的屠夫。 只有在使我們的孩子具有人性的情況下,讀寫算的能力才有其價值。” 0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