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忘、晚忘,结果还不是一样。现在谁也不吃亏,我们都一起被遗忘了。终于大家都被母亲遗弃了。连父亲都被遗弃了不是吗?老衰这东西真是恐怖啊。 0 0 0
- 到底是值得,或是徒然,端看你审视的角度,你要说作为一辈子的结发夫妻、肉身的连结,等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也可以,但从即使是细微难以察觉的精神爱恋,都可以在一个人漫长的一生中持续而不会消失的情况看来,你也可以说,人生一世,并非徒然。 0 0 0
- 我总觉得现在母亲的头脑里面,好像有些部分正被一道X光之类的东西照射着。一道尖锐的光之箭刺进了母亲的头部,只有被照射部位所储存的记忆会重新苏醒过来,然后母亲将它们一一撷取,化成语言从嘴里说出。母亲一生中从不曾有意识地回忆过往。她的所有回忆,无一不是自然涌现。此刻的母亲却不是这样。她把父亲所带给她的辛劳记忆片段,从自己的脑中给拉了出来。讲话的语气有点哀怨。 0 0 0
- 母亲遗失了所有关于欢乐的记忆。同样的,不愉快的记忆也消失无踪。她失去了父亲的爱,以及对父亲的爱;父亲对她的颐指气使不再,而她对父亲的冷淡也无存。就此而言,父亲和母亲之间的借贷关系是彻彻底底清理一空了。母亲今天晚上追忆起接父亲、擦军靴、做便当等事情,基本上不能说是苦差事吧。她实际上做这些事的年轻时代,一定也不会把它们当作苦差事。虽然不是什么劳苦,可是等到年纪大了以后回头一看,有如长年堆积的尘埃一样,那些事也就变成相当的重量积压在母亲的肩上。活着就是这样,时时刻刻都有看得见看不见的尘劳,飘降到我们肩上,而如今的母亲正在感受它的重量吧。 0 0 0
- 我虽只是和母亲对坐喝茶,却很想跟母亲说:奶奶,了不起的事情开始发生了呢,今后您真的要活在单独一个人的世界了。那无疑是一个对别人而言不存在而只有母亲自己一个人存在的世界。那是母亲依据自己的感觉,截取现实的片段,然后重组而成的世界。 0 0 0
- 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事情,我会一个个拿出来检视,然后一次又一次说个不停。一直说个不停没什么要紧吧?你们老说我丢三落四的,那是因为我想把那些不足挂齿的琐碎小事都忘掉啊。有什么事必须牢牢记住不能抛到脑后的? 0 0 0
- 也是在父亲离开后,我才第一次意识到,活着的父亲还充当一个角色——庇护我远离死亡。当父亲还健在的时候,我似乎怀抱一种并未清楚察觉的心态:因为父亲还活着,以致我从未思考过自己的死亡。一旦父亲不在了,我突然发现死亡和自己之间一下没了阻隔,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不管愿不愿意,对死亡之海的一部分再不能视而不见,也明白接下来就轮到自己上场了。这是在父亲亡故之后才知道的。 0 0 0
- “看到奶奶的状况,不得不相信,人一旦变得老衰,对自己的孩子和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大概也不太分别了。为人子女的总会觉得,父母至少不会把自己给忘了吧,这样想未免太理所当然啦。我老早就被她忘掉了。当然像这样聚在一起,她多少会感觉到这是一个和她有特殊关系的人,可是呢,她并不觉得我是她的儿子。告诉她名字的话,她或许知道这是她儿子的名字,但那个名字和我这个人却连结不起来。我是什么人,老早就被奶奶忘得一乾二净啦。” 0 0 0
- 对父亲而言,在一起生活这点上,我是一个与家缘浅的孩子,然而父亲对我和其他三个一直待在他身边的孩子毫无差别。不管任何场合他都力求公平,而且他并不是勉强自己这么做。孩子离得远所以没什么感情、住在一起因此特别疼爱之类的分别心,在他身上是看不到的。对自己的小孩和亲戚的小孩也是这样。他的不偏心、没有大小眼超乎想象,说得极端点,自己的儿子、女儿也好,认识不久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孩也好,他都—视同仁。在儿女眼中,这样的父亲多么冷淡,但在旁人看来,却是一种温暖。 0 0 0
- 看看古老寺院的柱子就知道了,时间一久,材质比较松软的部分会消磨凹陷,只剩下比较坚实的纹理留下来。人差不多也是这样吧,欢乐的记忆逐渐模糊,那些痛苦烦恼倒记得清清楚楚。 0 0 0
- 尘劳这种东西,或许只会积压在女性的肩上,那是漫长的婚姻生活中,无关爱恨,做丈夫的只会留给自己妻子的东西也说不定。一天天,说不上是恨的恨意缓缓积存在妻子肩上。如此一来,丈夫成为加害者,而妻子就变成了受害者。 0 0 0
- 从一旁看着她起居活动,脑中不觉浮现的是「轻如枯叶」这样的字眼。说她这几年仿佛萎缩了,和轻重无关,只能说是一种无可奈何之感:从此以后,再无任何可能性的肉身已经来到了它的终点。 0 0 0
- 父亲死了,我才开始将自己的死当做并不很远的事件加以思考。不过我的情况是,母亲依旧健在,死亡之海的半边还让她给遮着。只有到母亲也过世了,我和死亡之间竖立的屏风才会完全移除。到那时候,死亡肯定将以迥异于现在的面貌,逼近我的眼前。母亲如今也来到父亲辞世的年纪了。 0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