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们经常问我长大了去干什么,我记得我早说过了。他们为啥还问。可能长大了光干一件事不行,他们要我干好多事,把长大后的事全说出来。 每当我说出一个我要干的事时,就会感觉有一个我从身边走了,他真的赶车去跑买卖了,开始我还能清楚他去了哪里,都干了些什么。后来就糊涂了,再想不下去,我把他丢在路上,回来想另外一件事,那个跑买卖的我自己走远了。 0 0 0
- 数年前的一个冬天,你觉得有一只马在某个黑暗角落盯着你。你有点怕,它做了一辈子牲口,是不是后悔了,开始揣摩人。那时你的孤独与无助确实被一匹马看见了。周围的人,却总以为你是快乐的,像一只无忧无虑的夏虫,一头乐不知死的驴子、猪... 其实这些动物,都是从人的灵魂里跑出来的。他们没有走远,永远和人呆在一起,让人从这些动物身上看清自己。 0 0 0
- 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 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 任何一粒虫的鸣叫也是人的鸣叫。 0 0 0
- 我没有狼的孤独,我的孤独不在草原上,而在人群中。 0 0 0
- 我从他们的话语中知道,有好多个我已经在远处。我正像一朵蒲公英慢慢散开。我害怕地抱紧自己。我被“你长大了去干什么”这句话吓住了,以后再没有长大。长大的只是那些大人。 0 0 0
- 我记住了太多的牲畜和其他东西,记住很少一些人,他们远远地躲在那些事物的后面——人跟在一车草后面,蹲在半堵墙后面,随着尘土飞扬的一群牛后面,站在金黄一片的麦田那边,出现又消失,隐隐约约,很少有人走到跟前,像一只鸡,一只狗那样近地让我看清和认识他们。 0 0 0
- 我还没看见自己的死。从那个春天的道路一直走下去,我就会看见自己的死。那将很远,得走很长一阵子。到达之前我会看见更多的死。我或许仍不会习惯。 0 0 0
- 而人的灵魂,其实还有一大群惊世的巨兽被禁锢着,如藏龙如伏虎。它们从未像狗一样咬脱锁链,跑出人的心宅肺院。偶尔跑出来,也会被人当疯狗打,消灭了。 0 0 0
- 在人心中活着的,必是些巨蟒大禽。 在人身边活下来的,却只有这群温顺之物了。 人们把它们叫牲口,不知道它们把人叫啥。 0 0 0
- 我以为生活会这样不变地过下去,他们下地干活,我在村子里逛。长大是别人的事,跟我没关系。那么多人长大了,又不缺少大人,为啥让所有人都长大,去干活。留一个没长大的人,不行吗? 0 0 0
- 我记住了那个下午,一直记着。记住缓缓西斜的落日,它像个宰羊的,从我身上剥下一层皮,扔到地上,又低头剥着。我感到了疼,可惜地看着自己被越扯越长。天上一片昏黄,全是沙土。风突然停住,那些尘土犹犹豫豫,不知道该落下来还是继续朝远处漂移。我恍恍惚惚地站着,仿佛自己刚落下来,挨着地,又悠地要飘起。 0 0 0
- 牛的尸骨堆在荒野里,一天天腐烂掉。先是內脏、肉,最后是皮。许多年后我经过荒野——我成为一只鸟、一只老鼠、一片草叶,一粒尘土经过这里,还看见那些粗大的牛骨,一节一节散扔着,头不认识脖子,后腿不记得前腿,肋骨将背脊梁骨忘在一边。曾经让它活生生连在一起,组成跑、奔,喜怒和纵情的那个东西消失了,像一场风刮过去。突然停住。 0 0 0
- 我听人们说着长大以后的事。几乎每个见到我的人都问我:“你长大了去干什么?”问得那么认真,又好像很随便,像问你下午去干什么,吃过饭到哪去一样。 我想着我长大了去干什么,我好像对长大有天生的恐惧。我为啥非要长大。我不长大不行吗?我就不长大,看他们有啥办法。我每顿吃半碗饭,每次吸半口气,故意不让自己长。我在头上顶一块土块,压住自己。我有什么好玩的都往头上放。 0 0 0
- 死亡是我最后的情人,在我刚出生时,她便向我张开了臂膀。最后她拥抱住的,将是我一生的快乐、幸福,还有惊恐、无助。 0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