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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问张连长平时爱听什么歌曲,爱读什么书。两个兵小声商量一会儿,说他们听张连长上厕所的时候小声哼一支云南花灯的曲调。他们还说张连长只要心情好就会哼花灯调。万红追问一句:张连长什么时候心情好呢?两个兵说:第一,下雨——天一下雨大家就可以好好歇一歇;第二,团部杀了猪——团部一杀猪各连就有一顿红烧肉吃;第三,打预防针——每回打预防针都会有两三个女护士来住两三天。万红听到这里笑出声来。她想张连长多么不同于其他英雄人物啊,但她又想不清楚具体的不同是什么。记者们却不往笔记本上记这些话。两个兵还说到有次张连长跟他们玩扑克牌,谁输谁吃一勺盐,张连长真的当众把粗大的盐粒“嘎吱嘎吱”嚼碎吞咽下去了。
0 0 0 0 复制 二维码 《床畔》
- 1976年的初夏,张谷雨对着没轻没重的苍蝇拍快速眨眼的瞬间,万红发现了整桩事情的破绽。万红顺着破绽开始勘探这位英雄秘密存活的生命。多年后,当这里成了红男绿女光顾的游览圣地,所有电线杆贴着“包治淋病”的粉红招贴,所有店铺的木头门板换成了玻璃,在一个买卖的幌子后面干另一个买卖,万红仍坚信,叫张谷雨的英雄连长始终是秘密地活着,活在植物人的假象下面。那时她三十老几了,从来都戴着帽子,因为她帽子下面的头发快白透了。游玩到这座山青水绿的小城的海外游客、摄影家、画家、电影摄制组都把万红当成老教堂遗址留下的最后一个嬷嬷。 0 0 0
- 没有一个人懂得她那有口难言的一笑。她那样笑是她再度的放弃。谁都不问她在洪水里坚守的那个伤病员是谁。似乎这是个极次要的,甚至不切题的问题。无论被她救下的是谁,都不影响她“普通天使”的神圣和高尚。 0 0 0
- 连树木花草对色彩都可能会有反应。草木并非无情,只是我们测验不出这些情来。 0 0 0
- 那种面孔十年后可就看不到了。就是刹那间被世俗之外的某种东西所召唤的面孔。 0 0 0
- 这不让他悲哀吗?他成了一块供人取钱的肉体银行了。更让他悲哀的是,他无法让人明白他的悲哀。 0 0 0
- 那有啥子法哟,人家长啥子,英雄也要长嘛!未必马克思就不疴屎了呦! 0 0 0
- 万红呆呆地站在那里。人们对张谷雨的表达如此装聋作哑,让她怎么办?他们就是一味否认他活生生的只不过是沉默的生命,否认他沉默和静止导致的更加活生生的感觉,别说张谷雨会急疯,连她万红都会疯的。人们甯可去相信胡护士这样舌头瞎搅、躯体乱动的生命,他们难道看不到,这样的生命因为缺乏灵魂而该被降一降等级? 0 0 0
- 你要活到我这把岁数就晓得了,干护士的,一生见的屁股比见的脸多! 0 0 0
- 那时她深藏一个梦想, 长大嫁个小连长, 在家多情如诗人, 在外勇猛如虎。 0 0 0
- 吴医生虽然在海外已经住了十多年,但每天都注视国內的时事和时尚。英雄是什么?识时务是英雄。万红,亲爱的丫头,你就是不识时务。吴医生突然悟到,难道不正是因为此,他此生对她的爱才如此不可愈合? 0 0 0
- 万红从来没有觉得如此彻底的无助。被困在一具无法动弹、欲喊不能的躯壳里的不是张谷雨一人,而包括了万红。正因为她能够动弹,能够叫喊,她的无助更彻底。 0 0 0
- 你毁了我!有你在,天下女人在我眼里就那么蠢,那么势利,那么丑! 0 0 0
- 假如亿万人随地吐痰、满嘴粗话、你骂我打,或者为了争抢早一秒钟冲进车门挤进车门而不惜拳打脚踢,不惜把别人推下车去,只等时机一到便成为解放全人类的英雄,这会是多大的灾难! 0 0 0
- 她一只手握住他的右手,她把自己挪进了他的视觉焦点,她就这样和他对视,让他看她內心深处无法施予的忠贞。他就那样近地凝视着她,如同自认今生无缘的男女,可以在这样执拗的对视中将彼此锁入宿命。 0 0 0
- 要到许多年后, 当旅游者把万红叫作“最后一个嬷嬷”时, 她才会肯定, 最初跟张谷雨的目光相遇, 是他们交流的开始。 0 0 0
- 如果她坚信他像任何其他人一样,內心和感情都好好地活着,她就该坚信他有正常人的情感、欲望,也有正常人的尊严。 0 0 0
- 他在故纸的底层,找到了它。那篇叫作《普通天使》的报告文学。下面有一行副标题:“记56陆军野战医院特别护士万红”。那篇文章刊载于1979年8月1日。对了,当时他叫她“小万”,其他人叫她“万护士”,似乎只有她的几个女伴儿对她直呼其名。 他读了一遍《普通天使》,那时代固有的讴歌腔调,那种他现在认为是肉麻的激昂修辞,让他意识到他从那种浪漫过渡到现在,是颇大的生存变革。若让那个狂狷的年轻导演去读《普通天使》,他一定会哈哈大笑。 0 0 0
- 当你道破一个人的困境或残障,他的无能为力之处时,那个人只会更难受。 0 0 0
- 这部电影的所有音乐和对白早已成为人们日常调侃、玩笑的典故。因而看电影早已成了幌子,供大家在此之下进行其他活动的幌子,比方嗑瓜子、抽烟、闲聊。再进一步去想,连嗑瓜子、抽烟、闲聊也是幌子,是人们相互间想入非非的幌子。人们在此地可以放心大胆地让內心不安分一会儿,彼此间可以让对方明白自己的不安分,以及明白对方的不安分。 0 0 0
- 宗教之所以有力量,因为信者甯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有或无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但信仰这项精神活动使人超越和升华。信则灵。 0 0 0
- 如同自认今生无缘的男女,可以在这样执拗的对视中将彼此锁入宿命。 0 0 0
- 一个人活着,不在于他能不能说话,会不会动。有的人尽讲废话,尽做坏事。对吧? 0 0 0
- 他在老家见过跟树、跟石头讲话讲起来没完的老人。重感情的人就是那样,跟任何东西相处长了,那些东西在他们眼里都是活的,都知道冷暖痛痒。 0 0 0
- 人们有时会请玉枝讲张谷雨童年、少年的故事。秦教导员对这些故事进行了推敲。把张谷雨在1960年春荒时险些饿死那一段删掉了。他尤其反感玉枝讲到“他饿得呀,颈子这么细(她用右手比画),肚子倒胀得跟个鼓!他一直到当兵那年,肚子还跟个小锅一样!”秦教导员让玉枝只讲张谷雨在山林怎样救火的事。玉枝起初说:“山林失火连七十岁的大爹都去啦!”但秦教导员说:“你只管讲张谷雨怎么奋勇扑火,不要讲七十岁的大爹。” 0 0 0
- 被人当成英雄和当成植物人都一样,是很孤单的。 0 0 0
- 淡紫色傍晚在又高又窄的窗外。近一个世纪的神父或嬷嬷们看见的都是这同一片淡紫色傍晚。万红的白布护士装又大又松,中间束了一根腰带。这一带的夏天一季就含有三季:温带的夏季、亚热带的夏季、沙漠的夏季。绝大部分女护士都裸身穿护士装。但吴医生从没见过任何人像万红这样,能把它穿成一条连衣裙。 0 0 0
- 她高兴起来,在泥巴街面上三步一蹦地走着,雪白的帆布凉鞋不久就成了黑的。万红非常喜欢这种胶底布面的白凉鞋,它们又轻便又简洁,两根横杠打在赤裸的脚趾上,绷带似的。她不知道男人们都觉得她赤裸的小腿和脚丫被那双白帆布凉鞋载着,特别让他们心痒。 她也不知道,在十多年后,男人们明白一切让他们心痒的东西在西方早就有了说法,叫“性感”。 0 0 0
- ……二十年后这条街会成条大街,流行音乐从每个店铺、发廊、餐厅传出来。一个从美国来的华裔小伙子进入了街口的餐馆,打听此地可有好玩儿的去处。他是代表美国一个基金会来将一百多台电脑赠给县里中学的,为止住正在迅速上升的失学率。餐馆老板说,最好玩儿的就是“画廊”了,这条大街上有八个“画廊”。小伙子一听兴奋了,这小城竟然会如此民风高雅,兴办起艺术画廊来!等他被领入一个厅堂,里面除了镜子便是椅子。几个穿超短裙或紧身裤的少女迎上来,问他要局部服务还是全套服务。他说一定弄错了,他要去的是画廊。小姐之一说,这里正是“蒙娜丽莎画廊”。他才知道本地人的发音该对这场误会负责。他回到美国对他父亲说:“那些小姐们都是失学的中学生。我看不出一百多多台电脑能阻止她们的堕落。” 0 0 0
- 她问张连长平时爱听什么歌曲,爱读什么书。两个兵小声商量一会儿,说他们听张连长上厕所的时候小声哼一支云南花灯的曲调。他们还说张连长只要心情好就会哼花灯调。万红追问一句:张连长什么时候心情好呢?两个兵说:第一,下雨——天一下雨大家就可以好好歇一歇;第二,团部杀了猪——团部一杀猪各连就有一顿红烧肉吃;第三,打预防针——每回打预防针都会有两三个女护士来住两三天。万红听到这里笑出声来。她想张连长多么不同于其他英雄人物啊,但她又想不清楚具体的不同是什么。记者们却不往笔记本上记这些话。两个兵还说到有次张连长跟他们玩扑克牌,谁输谁吃一勺盐,张连长真的当众把粗大的盐粒“嘎吱嘎吱”嚼碎吞咽下去了。 0 0 0
- 却并不是每个人都对万红和张谷雨视而不见。陈记者在临时为他搭的吊床上观察这个女护士;她嘴对嘴地为张谷雨做人工呼吸;她像是放弃希望似的跪坐在那里;她拉起他的手;她伏向他的耳际,似乎在对他悄语…… 陈记者看着看着,几乎盼望自己和那个垂危的生命对调位置。 许多年后,那时陈记者已不再是个军报记者,而是个运势极佳的电视连续剧策划人。他在向一位年轻狂妄的导演描述他心目中女主角形象时说:“她应该有种甯静的热情,有种痴狂的专注,有种随和却是独往独来的局外感……”他疼痛似的抽一口冷气,将沉重的花白头颅向后一仰。因为他一下想不起多年前见到的那个女护士的名字了。他认为忘了这样一位女兵的名字是真正的苍老,很该死。 0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