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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畔》[40句]
严歌苓原名《护士万红》
1976年成昆铁路建设中一位连长为救战士负伤,成为植物人。护士万红以优异成绩被选为英雄的专职护士,一当几十年。
在教堂改成的医院里,领导和医护都把护理英雄当作光荣,后来又当作医院存在下去的资本,其实心里早就宣判了他的死刑。万红一见张谷雨就发现他们之间有着别人不能理解的神奇的默契和交流,她一直观察研究张谷雨的病情,坚信他有康复的可能。万红漂亮,有很多的追求者,军区一把刀吴医生,痴心等她十年,和她一起寻找张谷雨不只像植物一样存在的证据,然而他此生只能在心中珍藏万红的身影;大校记者追求她,帮着她到处呼吁改善张谷雨的处境,把新闻报到了全国,万红“普通天使”的称号享誉全国,而万红依然一直守护在张谷雨身边……时代变幻,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只有护士万红的信念与坚守成为绝唱。
上辑:
《基里尼亚加》[64句]
下辑:
《狼天使》[76句]
- 1976年的初夏,张谷雨对着没轻没重的苍蝇拍快速眨眼的瞬间,万红发现了整桩事情的破绽。万红顺着破绽开始勘探这位英雄秘密存活的生命。多年后,当这里成了红男绿女光顾的游览圣地,所有电线杆贴着“包治淋病”的粉红招贴,所有店铺的木头门板换成了玻璃,在一个买卖的幌子后面干另一个买卖,万红仍坚信,叫张谷雨的英雄连长始终是秘密地活着,活在植物人的假象下面。那时她三十老几了,从来都戴着帽子,因为她帽子下面的头发快白透了。游玩到这座山青水绿的小城的海外游客、摄影家、画家、电影摄制组都把万红当成老教堂遗址留下的最后一个嬷嬷。 0 0 0
- 那种面孔十年后可就看不到了。就是刹那间被世俗之外的某种东西所召唤的面孔。 0 0 0
- 连树木花草对色彩都可能会有反应。草木并非无情,只是我们测验不出这些情来。 0 0 0
- 没有一个人懂得她那有口难言的一笑。她那样笑是她再度的放弃。谁都不问她在洪水里坚守的那个伤病员是谁。似乎这是个极次要的,甚至不切题的问题。无论被她救下的是谁,都不影响她“普通天使”的神圣和高尚。 0 0 0
- 这不让他悲哀吗?他成了一块供人取钱的肉体银行了。更让他悲哀的是,他无法让人明白他的悲哀。 0 0 0
- 那有啥子法哟,人家长啥子,英雄也要长嘛!未必马克思就不疴屎了呦! 0 0 0
- 你要活到我这把岁数就晓得了,干护士的,一生见的屁股比见的脸多! 0 0 0
- 那时她深藏一个梦想, 长大嫁个小连长, 在家多情如诗人, 在外勇猛如虎。 0 0 0
- 万红呆呆地站在那里。人们对张谷雨的表达如此装聋作哑,让她怎么办?他们就是一味否认他活生生的只不过是沉默的生命,否认他沉默和静止导致的更加活生生的感觉,别说张谷雨会急疯,连她万红都会疯的。人们甯可去相信胡护士这样舌头瞎搅、躯体乱动的生命,他们难道看不到,这样的生命因为缺乏灵魂而该被降一降等级? 0 0 0
- 吴医生虽然在海外已经住了十多年,但每天都注视国內的时事和时尚。英雄是什么?识时务是英雄。万红,亲爱的丫头,你就是不识时务。吴医生突然悟到,难道不正是因为此,他此生对她的爱才如此不可愈合? 0 0 0
- 她一只手握住他的右手,她把自己挪进了他的视觉焦点,她就这样和他对视,让他看她內心深处无法施予的忠贞。他就那样近地凝视着她,如同自认今生无缘的男女,可以在这样执拗的对视中将彼此锁入宿命。 0 0 0
- 这部电影的所有音乐和对白早已成为人们日常调侃、玩笑的典故。因而看电影早已成了幌子,供大家在此之下进行其他活动的幌子,比方嗑瓜子、抽烟、闲聊。再进一步去想,连嗑瓜子、抽烟、闲聊也是幌子,是人们相互间想入非非的幌子。人们在此地可以放心大胆地让內心不安分一会儿,彼此间可以让对方明白自己的不安分,以及明白对方的不安分。 0 0 0
- 当你道破一个人的困境或残障,他的无能为力之处时,那个人只会更难受。 0 0 0
- 他在故纸的底层,找到了它。那篇叫作《普通天使》的报告文学。下面有一行副标题:“记56陆军野战医院特别护士万红”。那篇文章刊载于1979年8月1日。对了,当时他叫她“小万”,其他人叫她“万护士”,似乎只有她的几个女伴儿对她直呼其名。 他读了一遍《普通天使》,那时代固有的讴歌腔调,那种他现在认为是肉麻的激昂修辞,让他意识到他从那种浪漫过渡到现在,是颇大的生存变革。若让那个狂狷的年轻导演去读《普通天使》,他一定会哈哈大笑。 0 0 0
- 如果她坚信他像任何其他人一样,內心和感情都好好地活着,她就该坚信他有正常人的情感、欲望,也有正常人的尊严。 0 0 0
- 要到许多年后, 当旅游者把万红叫作“最后一个嬷嬷”时, 她才会肯定, 最初跟张谷雨的目光相遇, 是他们交流的开始。 0 0 0
- 假如亿万人随地吐痰、满嘴粗话、你骂我打,或者为了争抢早一秒钟冲进车门挤进车门而不惜拳打脚踢,不惜把别人推下车去,只等时机一到便成为解放全人类的英雄,这会是多大的灾难! 0 0 0
- 你毁了我!有你在,天下女人在我眼里就那么蠢,那么势利,那么丑! 0 0 0
- 万红从来没有觉得如此彻底的无助。被困在一具无法动弹、欲喊不能的躯壳里的不是张谷雨一人,而包括了万红。正因为她能够动弹,能够叫喊,她的无助更彻底。 0 0 0
- 你毁了我,万红!我糊里糊涂找个女人,跟她糊里糊涂就上了床!假如我跟她结婚,你记着,你还会毁了我跟她的婚姻,因为只要你活着我就不会待她好。你毁了我!有你在,天下女人在我眼里就那么蠢,那么势利,那么丑!一想到你找个活死人,腔肠动物,你都待他那么好,换成我这样一个晓得疼你爱你的活男人,你还不知道有多温柔。一想到这辈子我没福气跟你过,我还不如一个植物人,我还能好好活吗?我既然不能好好地活,跟哪个女人结婚有什么区别?你说你不是毁我是什么? 0 0 0
- 胡护士嘴里骂骂咧咧,说某某把导尿管插那么浅,难怪瓶子里没几滴尿。她叫万红重新插。一撩眼皮,瞥到万红的脸,突然大笑起来。胡护士大笑不是“哈哈哈”,是“呱呱呱”。笑着,女兵痞说:“那有啥子法哟,人家长啥子,英雄也要长嘛!未必马克思就不疴屎了呦!” 万红觉得张谷雨的肌肉又绷紧了。 “你要活到我这把岁数就晓得了,干护士的,一生见的屁股比见的脸多!”胡护士还在发挥,“看多了,你就不那个了。” 胡护士指的“那个”在万红听起来有点猥亵。女兵油子如果把话说白:“看多了就不臊了”,或者“看多了你就习惯了”,万红会觉得好受得多。偏偏说“那个”,两个本无意义的字眼包罗万象,无所不指。 她想给老护士一句:你以为都跟你似的,打着职业掩护去下流? 0 0 0
- 电视台的导演设计了一个场面,让万红和一群女护士在核桃池洗伤员绷带,唱“再见吧,妈妈”。陈记者马上肯定了这位导演的美学素质。他向挤成一团的女护士们指点着,挑了六个长短胖瘦不等的姑娘。万红说:“不过我们医院刚买了一套最先进的洗衣机,进口货……”她发现她的声音被淹没在六个姑娘的各种提问中。她们问是否也能穿上万红那样的白衣裙,是否也要化妆、吹头发。她们活泼得有点失真,笑声老在冒调。万红还想说:“在河里洗绷带不真实,把病菌洗到池水里,不是害死了附近的老乡?害死了池里的鱼虾蛤蟆?再说绷带是要煮的。”但她看看开锅一般高兴的人群,心想,算了吧。 0 0 0
- 却并不是每个人都对万红和张谷雨视而不见。陈记者在临时为他搭的吊床上观察这个女护士;她嘴对嘴地为张谷雨做人工呼吸;她像是放弃希望似的跪坐在那里;她拉起他的手;她伏向他的耳际,似乎在对他悄语…… 陈记者看着看着,几乎盼望自己和那个垂危的生命对调位置。 许多年后,那时陈记者已不再是个军报记者,而是个运势极佳的电视连续剧策划人。他在向一位年轻狂妄的导演描述他心目中女主角形象时说:“她应该有种甯静的热情,有种痴狂的专注,有种随和却是独往独来的局外感……”他疼痛似的抽一口冷气,将沉重的花白头颅向后一仰。因为他一下想不起多年前见到的那个女护士的名字了。他认为忘了这样一位女兵的名字是真正的苍老,很该死。 0 0 0
- 她问张连长平时爱听什么歌曲,爱读什么书。两个兵小声商量一会儿,说他们听张连长上厕所的时候小声哼一支云南花灯的曲调。他们还说张连长只要心情好就会哼花灯调。万红追问一句:张连长什么时候心情好呢?两个兵说:第一,下雨——天一下雨大家就可以好好歇一歇;第二,团部杀了猪——团部一杀猪各连就有一顿红烧肉吃;第三,打预防针——每回打预防针都会有两三个女护士来住两三天。万红听到这里笑出声来。她想张连长多么不同于其他英雄人物啊,但她又想不清楚具体的不同是什么。记者们却不往笔记本上记这些话。两个兵还说到有次张连长跟他们玩扑克牌,谁输谁吃一勺盐,张连长真的当众把粗大的盐粒“嘎吱嘎吱”嚼碎吞咽下去了。 0 0 0
- ……二十年后这条街会成条大街,流行音乐从每个店铺、发廊、餐厅传出来。一个从美国来的华裔小伙子进入了街口的餐馆,打听此地可有好玩儿的去处。他是代表美国一个基金会来将一百多台电脑赠给县里中学的,为止住正在迅速上升的失学率。餐馆老板说,最好玩儿的就是“画廊”了,这条大街上有八个“画廊”。小伙子一听兴奋了,这小城竟然会如此民风高雅,兴办起艺术画廊来!等他被领入一个厅堂,里面除了镜子便是椅子。几个穿超短裙或紧身裤的少女迎上来,问他要局部服务还是全套服务。他说一定弄错了,他要去的是画廊。小姐之一说,这里正是“蒙娜丽莎画廊”。他才知道本地人的发音该对这场误会负责。他回到美国对他父亲说:“那些小姐们都是失学的中学生。我看不出一百多多台电脑能阻止她们的堕落。” 0 0 0
- 臂膀下面一片七十年代中国军人的面孔。那种面孔十年后可就看不到了。就是刹那间被世俗之外的某种东西所召唤的面孔。 0 0 0
- 其实自私并非完全负面,它的积极功能就是对自身利益的保护。然而我们的时代,尤其在军队里,自私是绝对不被认可的。许多人一面把包子里的肉馅抠出来吃而把包子皮扔进泔水桶,一面“匿名”给贫困的战友家里寄钱;一面占小便宜偷用别人的洗衣粉、偷挤别人的牙膏,一面“匿名”帮助体残老人干活儿;一面随地吐痰、满口粗话,一面巴不得哪里出现个阶级敌人让他去搏斗一番。他们只想做英雄,而从未试图去做个合格的个人。 0 0 0
- 那时她在成都,在一所专门为援藏干部子女开办的学校读初一。那时她深藏一个梦想,长大嫁个小连长,在外勇猛粗鲁,在家多情如诗人。她将陪他从连长做起,做到营长,再到团长,她陪他去边疆,去前沿,最后看着他成为将军……假如他作战受伤,或残废了,那似乎更称她的心,她的万般柔情就更有了去处。 0 0 0
- 这个小县城的人把顺眼悦目的女子叫成“乖”。据说“乖”字是舶来的——半个多世纪前,一帮成都来的女学生随她们的洋教父来此地传教时把这个褒义词带到此地。因而护校毕业生万红一尘不染的小样儿,被此地人夸成“好乖哟!”他们心里没有“美丽”“动人”“漂亮”这类扁平的词汇,它们因为被太长久太多次地夹在书里,摆在纸上而扁平。 0 0 0
- 他们只想做一个英雄,而从未试图去做合格的个人。 0 0 0
- 总是新英雄不断诞生,老的英雄渐渐褪色,不知不觉,我们已经淡忘了古典的经典的英雄定义:一种超乎寻常的美德,或者忠诚、勇敢、坚贞,抑或无私忘我。忠诚与勇敢,无私和忘我,也许是对于信仰的,也许是对于民族和众生的,也许是对于他人的甚至于仅仅是对于爱人亲人的。正如《辛德勒的名单》获奖时,主持人所说的“(辛德勒)那种超乎我们理解的善良”,使得辛德勒成为人道主义的英雄。不论人类怎样发展,这颗星球战胜那颗星球,辛德勒所代表的英雄价值观是永恒的,是应该被永远讴歌的。 0 0 0
- 人们玩笑说,吴医生是全军区一把名刀,深深切入人们高尚或卑鄙的思想,切入下流或神圣的念头,切入阴暗或美好的记忆。对如此恭维式的打趣,吴医生都是用鼻子喷出一个笑。当喜爱他仰慕他的女护士们说:“哎呀吴医生,你穿了一只白袜子一只蓝袜子!”他也只是低头看看,也是用鼻子对自己打个哈哈。 0 0 0
- 宗教之所以有力量,因为信者甯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有或无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但信仰这项精神活动使人超越和升华。信则灵。 0 0 0
- 她高兴起来,在泥巴街面上三步一蹦地走着,雪白的帆布凉鞋不久就成了黑的。万红非常喜欢这种胶底布面的白凉鞋,它们又轻便又简洁,两根横杠打在赤裸的脚趾上,绷带似的。她不知道男人们都觉得她赤裸的小腿和脚丫被那双白帆布凉鞋载着,特别让他们心痒。 她也不知道,在十多年后,男人们明白一切让他们心痒的东西在西方早就有了说法,叫“性感”。 0 0 0
- 淡紫色傍晚在又高又窄的窗外。近一个世纪的神父或嬷嬷们看见的都是这同一片淡紫色傍晚。万红的白布护士装又大又松,中间束了一根腰带。这一带的夏天一季就含有三季:温带的夏季、亚热带的夏季、沙漠的夏季。绝大部分女护士都裸身穿护士装。但吴医生从没见过任何人像万红这样,能把它穿成一条连衣裙。 0 0 0
- 被人当成英雄和当成植物人都一样,是很孤单的。 0 0 0
- 人们有时会请玉枝讲张谷雨童年、少年的故事。秦教导员对这些故事进行了推敲。把张谷雨在1960年春荒时险些饿死那一段删掉了。他尤其反感玉枝讲到“他饿得呀,颈子这么细(她用右手比画),肚子倒胀得跟个鼓!他一直到当兵那年,肚子还跟个小锅一样!”秦教导员让玉枝只讲张谷雨在山林怎样救火的事。玉枝起初说:“山林失火连七十岁的大爹都去啦!”但秦教导员说:“你只管讲张谷雨怎么奋勇扑火,不要讲七十岁的大爹。” 0 0 0
- 他在老家见过跟树、跟石头讲话讲起来没完的老人。重感情的人就是那样,跟任何东西相处长了,那些东西在他们眼里都是活的,都知道冷暖痛痒。 0 0 0
- 一个人活着,不在于他能不能说话,会不会动。有的人尽讲废话,尽做坏事。对吧? 0 0 0
- 如同自认今生无缘的男女,可以在这样执拗的对视中将彼此锁入宿命。 0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