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向薄紫方向看去,那里只有一片黑影,恍恍惚惚。那是薄紫吗?是吗?是吗? 白明起索性不再看,他勉强支着身体,清清楚楚,一字一顿的说:我的影卫薄紫,我要你谨遵我的诫命,不得有丝毫违逆。是 我死后,焚烧尸身。你要沐浴更衣,不可轻忽大意。行李里有足量金银,你带着回皇城。是 我要你一路隐姓埋名,不得泄露踪迹,回王府找宝喜。把下面这段话说给他,然后一切听他安排。是 薄紫,四十岁前要成家立业。若是无子,可以过继。是 要家有良田,不愁吃穿。不纳钱粮,不缴税赋,妻和子顺,一世平安。是 白明起的声音柔和下来:要按时用膳,早睡早起。是 天冷记得添衣,不舒服了要延医问药。是 还有很多很多叮嘱,薄紫怎么记得住?最后只说:薄紫,不要怕。薄紫没有回答。
0 0 0 0 复制 二维码 《久重锦》
- “将军,战士,奴隶。商人,耕者,世家。” 各大营前方有人同时出声起头宣誓。 “将军,战士,奴隶。商人,耕者,世家。” 众人跟随。声音整齐而庄重: “我们有相连的血!” “我们是冰火的试炼,是百锻的铁!” “我们是琉璃朝的四境守护,是皇帝陛下的锐利刀剑!” “我们将不计私仇,不纳阴赏,不惠妻子,不结党已!我们生于卑微,竭力征战,托付性命,互照肝胆!” “我们同吃,同歇,同在,北军万众,血脉相连!” 0 0 0
- 薄紫微微动了一下。车厢窄小,四面漏风,他此时正伏在白明起腿上,被人用双臂虚拢着。主人身上淡淡的气息萦绕着他,那是一种他早已习惯的味道。他侧脸躺在主人为他圈起的小小空间里,眯着眼睛透过车窗,看向繁花最盛的地方。 像大水般沉重的温暖包裹着他。 0 0 0
- 这不是他的身体,也不是他的人生。 可是—— 那阳光普照众生,不因贵贱善恶而偏颇。那土地滋养万物,也从不区分茁壮羸弱。鸟雀不种不收,从来不愁饮食,野花自开自败,仍有绝伦的美丽。 只要降落世间,就有天地的馈赠。人生而有位份,不应该用任何理由轻贱时光。 也不应该用任何理由,轻贱别人的性命。 白明起把滚烫的额头抵在冰凉的窗棂上,低低叹了口气。 0 0 0
- 白明起等他靠近,抬手抚摸着他的后颈,用和缓的声音说:“薄紫,你想不想抱抱我?” 薄紫犹豫了下,搭上白明起的肩。 他凝视着白明起,幽深的黑眼睛中水光闪闪,薄紫温和动人的轻抿着唇。他拂过白明起的鬓发,落到唇角,又在脖颈处稍稍流连。他垂下眼睛,低头微微靠近白明起的胸膛。他扣着白明起的手臂向下,一路向下,直到他俯身跪在白明起脚下,紧紧的抱住了白明起的腿,把脸埋在白明起的衣服里。 烈阳当空。一小块阳光从帐篷顶窗照射下来,倾泻如注,流彩辉煌。薄紫跪在光柱中,每一根发丝都满载着光辉。 他抱着他。 白明起一阵茫然。只听得风从窗口流进来,又从另一侧淌出去,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0 0 0
- 他低头,却只看到薄紫的发顶。 他双手战栗,无处可放,只得轻轻搭在薄紫肩上。 白明起从来没想过会得到这样一个拥抱,在草原昏暗的帐篷中。低若尘埃,重愈千钧。 这一击正中最深处,打得他毫无还手之力。 烈阳当空。一小块阳光从帐篷顶窗照射下来,倾泻如注,流彩辉煌。薄紫跪在光柱中,每一根发丝都满载着光辉。 白明起一阵茫然。只听得风从窗口流进来,又从另一侧淌出去,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他并不知道薄紫借此,已经彻底交付了真心。那里面的稚嫩和柔软,怯弱和矜贵,都都毫无保留的向他坦露开来。 白明起不知道,就连薄紫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个人,终于愿意成为自己的主人。 心之所向,与身份地位无关。 永远,都不能离开这个人。 永远都不能。 0 0 0
- 他们的首领,是唯一没有在额心印青的人。他的名讳没人敢提起,他的事迹也只在坊间暗暗流传。只是众人皆知他有一双冷冽的黑眼睛,望之令人胆寒。 0 0 0
- 白明起确定薄紫无恙才微微放心。他见薄紫鬓边沾了几片草叶,就顺手给他摘下来。 薄紫突然头一偏,额角就势在他指尖蹭了蹭。他表情平静,好像丝毫没意识到这动作里蕴含的依恋意味,反让白明起怔了怔。 头顶掠过巨大的风。 他们脚下是横流的血,不远处是伤者凄厉的哀嚎和痛叫。可此刻白明起眼中只有面前这个人,他从蛮族铁骑中浴血而出,毫厘间就定了生死。白明起凝视薄紫平静幽深的黑眼睛,什么话都说不出。他只好在薄紫鬓边流连了一会儿,微微一笑。 0 0 0
- 他出了花厅,初秋的金色阳光斜斜的照在花厅拱柱上。爬山虎一圈一圈缠上去,却在层层缝隙间,露出隐约的赭红丹漆。白明起见到薄紫正在台阶下等着他,听见脚步声,仰脸向他望来。神色淡漠,一双黑眼睛却寒芒毕露。 白明起突然一阵闹心。他只想找个地方把薄紫藏起来。 0 0 0
- 他本来精神紧绷,此时骤然放松,身体就支撑不住,一时间只觉得头晕目眩,手脚俱软。 薄紫就在他身后,此时连忙扶住了他的肩膀,让白明起靠在自己身上。 “薄紫。”白明起低声说:“好险那!还好反应得快,不然真的压不住!我太鲁莽了!” 薄紫扶着白明起到床上休息,道:“主人算无遗策,自然不会有事情。” 白明起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不要和我来虚的。说人话。” “确实鲁莽。” 0 0 0
- 白明起一生中第一次听到如此豪壮悲伤的战歌。这是二百人的齐声合唱,唱埋骨草原,唱难返故乡。唱他们的壮志雄心和金戈铁马。白明起在歌声里却感到宿命一样的东西,他枕在薄紫膝上,从下面看着薄紫的精致脸庞。 薄紫没有看他,而是凝视着远方虚空中的一个点,表情毫无波澜。 0 0 0
- 他这样的不高兴!他不想去做威风凛凛的将军,不想做自由自在的武者,他不想看尽世间好风景,也不想醉卧美人膝,他只想留下来! 他清清楚楚,表达了唯一的意愿,可是,可是——自己却给不起。 0 0 0
- 劫后余生。 恍若大梦一场。 却没人说得清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那一团不明所以的混乱,莫名其妙的群情激奋,稀里糊涂的混战,大雨里声嘶力竭的吼叫,像一场恍惚碎裂的噩梦,在太阳初升,万道光辉照耀九连池的时候,悄悄的退散了。 0 0 0
- 烈日稍稍挪移。帐篷里一片昏暗。 隐隐约约听到外面人声鼎沸,有人来回走动。 薄紫气息清浅地喷在脖颈之间,他的睫毛还是湿的,一绺一绺披散开来。 第一次被一个人,这样心思澄澈,竭尽全力的依靠。 而且不知悔改,执迷不悟。 简直罪大恶极!白明起恨恨地想。 0 0 0
- 白明起怔了好半天,才轻轻推开薄紫。 他俯身把薄紫拉起来,看着对方澄澈的黑眼睛,说:“错了!” 然后把薄紫抱了满怀。 他不知道抱了薄紫多少回,平平常常,快养成习惯的拥抱,这一次却让他內心巨震。那是一种战栗,随着心脏剧跳渐次递增,让他交叠在薄紫后背的手不停的颤抖。 白明起将下巴搭在薄紫肩膀上,想:我这是怎么了?他跪我又不只这一回两回! 他放开了薄紫,说:“你先回床上等我,我给你倒点水。” 他本打算去拿杯子,却一阵忍无可忍,转身又狠狠的抱住了薄紫。 白明起心想:真是荒唐!他懂什么!我这是疯了! 又想:都怪他!成天主人主人的叫,叫得叫得我离不开他! 0 0 0
- 他!他这一夜是怎么过来的啊!为什么会流汗到脱水?他哭过吗?他一个人!得怕成什么样?白明起瞥到地上那枚石头,就在旁边,昨晚扔在薄紫膝下。这一整晚,薄紫都没动过地方!他一个人! 白明起心如刀割。 他低下头,轻轻蹭着薄紫的耳朵,低声说:“薄紫,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要是我死了,你要等七十年。” 薄紫把脸埋在他肩膀,慢慢点头。 “我有通灵血脉,不会轻易就死。可是如果有下一次,如果你确定我死了,薄紫,”白明起在他耳边说:“你就殉主吧。” 薄紫把脸藏得更深,说:“是。” 白明起觉得自己快要哭了。 0 0 0
- 这座草原上的千人大营经历了蛮族铁骑的践踏和瘟疫流火的试炼,如今只余四百二十一人,全是青壮。这支孤旅被自己的军队所弃,为自己的国家所厌,如今带着仅余的粮草辎重,将全部希望都寄托于草原边缘的万围城。他们汇成蛇形,沿着绵延起伏的草原向那天边的巍峨大城行进。那里是最后一丝暮色湮灭的地方,是琉河众支流的交汇点,那里有万顷玉米地,在这个初秋正等待收割。 白明起带着这支队伍在茫茫草原上千里跋涉。此时他并不知道,这支瘟军,便是在后世被称为炼青军的雏形。他们是容端锦亲王的亲属嫡系,是琉璃朝的四境守护者,是纵横九邦大地最令人畏惧的强悍力量。他们以额前青印为标志,在那个时候,如果有人亮出了额前黥面后的痕迹,那只会让他荣耀,并赋予他权柄。 0 0 0
- 他换了温和的语调,小心翼翼地说:“薄紫?薄紫过来。” 白明起站在咫尺开外,轻轻的召唤他。 连叫了好几遍,薄紫才听到。他看向白明起,确定对方真的在叫他,于是下床慢慢的走过去。 白明起等他靠近,抬手抚摸着他的后颈,用和缓的声音说:“薄紫,你想不想抱抱我?” 薄紫犹豫了下,搭上白明起的肩。他凝视着白明起,幽深的黑眼睛中水光闪闪, 薄紫温和动人的轻抿着唇。他拂过白明起的鬓发,落到唇角,又在脖颈处稍稍流连。他垂下眼睛,低头微微靠近白明起的胸膛。他扣着白明起的手臂向下,一路向下,直到他俯身跪在白明起脚下下,紧紧的抱住了白明起的腿,把脸埋在白明起的衣服里。 0 0 0
- 薄紫就是在这一年,不小心掉入白明起的怀抱。 从此再也不能释怀。 0 0 0
- 他裹了一件暗红的大氅,兜帽压得很低,只露出半个精致的尖下巴。他的脸颊被划破了,一滴鲜红的血正缓缓流下来。 “我是皇朝御影卫薄紫。我主人府邸,不容外人窥探。” 御影卫?那不就是—— 黑暗的夜晚霎时雪亮,滚烫的胸腔一阵冰凉。 一把黢黑的匕首无声无息的插入他的心脏。 “请谢罪。” 0 0 0
- 白明起靠在薄紫的肩膀上,水波荡漾在他的胸口。 薄紫低着头,清清楚楚看到湿透的单衣裹住了白明起瘦骨嶙峋的身体。 那苍白细弱的手臂曾经紧紧拥抱他。 他不知所措,只觉得有一种陌生的情绪在胸膛翻腾,让他心里像被烫到了一样疼痛。 0 0 0
- 他站了上风处,出神的凝望远处镜湖山在深夜里庞大的阴影。 灯火熄尽,那里飘游在茫茫白雪之上,在黑暗中仿佛会发光。像梦,像海,像黑暗的深渊,一旦跌落,就万劫不复。 0 0 0
- 他向前走了几步。 薄紫跟了过来,用颤抖的,孤零零的声音叫他:“主人……” 白明起推开他,厉声道:“站住!别动,别动!” 薄紫跪下了。 白明起踉踉跄跄又走了几步,摔倒在地。他回过头在空中虚虚划了条线说:“薄紫,别动,别动,不准过那条线!” 他勉强又向前爬了几步,在地上摸索,手指被锋利的草叶划破,一阵刺痛。终于摸到块石头,白明起回头扔到薄紫膝下,用最最严厉冷硬的声音喝道:“就是那里!薄紫,不准越过那块石头,绝对不准!永远不准!” 薄紫艰难又辛苦地,艰难又辛苦地压抑了半天,才说:“是。” 0 0 0
- “你武功高强,就更应该知道习武的不易,手底下要容得各色人等讨生活,不要轻易折了旁人练武的锐气。” “有一分本事,就要奋力站住了求个自强。有十分本事,就要助人自强。这才是强者的担待。” 薄紫道:“是。” “是什么是?” “不要伤了自己人。” “谁是自己人?” 薄紫答不出来了。 白明起笑了:“你若有容人的胸襟,天下之大,全是自己人。不要把人都当做自己的敌人,要看立场,和利益。” 薄紫道:“属下只行护主之责,天下人皆为敌人。” 白明起怔了怔,低声说:“不是这样的。你将来……会有敌人,也会有伙伴。还会有兄弟,爱人和朋友。你会拥有和别人一样的权利,快乐和烦恼……和所有人一样。” 0 0 0
- 他不知道的是,他自己,同样也是这个古老王朝的转折点。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暗杀者,鲁莽出击,就这样打破了各派势力摇摇欲坠的平衡。自他开始,以万围城为中心,影响渐次递进,慢慢覆盖了这片广袤的土地。历史的长河在这里猛地急拐,古老的王朝从这里开始,完成了从世家分封向中央集权的转变。后世的史家把这段历史称为大转折,在这短短的一百年时间里,世家大族分裂又聚拢,众武者团体兴起又湮灭。平民成为英雄,权贵沦为布衣,大浪中淘沙的英雄们,各自开始浮沉。 而现在这个时候,那些扭转了战局,在不知不觉间推动了历史的小人物们,对自己肩负的责任还是一无所知。 0 0 0
- 白明起敏感的抓住了关键字眼:“殉什么主?人都死了还要你们干什么?” 薄紫道:“这是属下的本份。” 白明起反感的皱起眉:“本什么份?好好活着才是本份。我要是死了,你不能殉主。” 他说完,仔细看一眼薄紫的神色,语气软了:“就算要殉,也得等上五六十年再殉。” 薄紫轻声问:“是五十年,还是六十年呢?” 白明起不假思索:“七十年。” 0 0 0
- 薄紫轻声说:“主人的血……不能让外人碰到。” 白明起呆了呆,想起来好像确实有这条规矩。他就不再躲,任由薄紫细细舔舐了脖颈间的伤口。 并且把冰凉颤抖的双唇,长久的紧贴在上面。 0 0 0
- 主人的抚摸和怀抱,是这黑暗长夜中最险恶的陷阱。 又深,又甜蜜。 薄紫掉进去,就怎么也扑腾不出来。 干枯的树枝透过窗户,在地上投下了支离破碎的影子。 朦胧的月光洒满了房间,昏暗中这场不合时宜的亲近,好像是个稀里糊涂的梦。 白明起觉得脑袋深处在突突地鼓动,疼得他心跳失速。他胸膛里涌动着发狂的狠劲,揽起薄紫的膝弯压下去,把他整个抱在怀里。他没头没脑的揉搓抚摸怀里的身体,恨不得把薄紫揉成一个小球,贴胸怀藏着,用体温捂着,再也不放出来。 0 0 0
- “将军,战士,奴隶。商人,耕者,世家。” “我们有相连的血!” “我们是冰火的试炼,是百锻的铁!” “封疆四境,捍卫九邦,守我家眷喜乐平安,护我国运万世绵延!” “不计私仇,不纳阴赏,不惠妻子,不结党已!生于卑微,竭力征战,托付性命,互照肝胆!” “为武者荣耀而战!为万民繁盛而战!为不能战者而战!北军万众,血脉相连!” 0 0 0
- 白明起默默的,怀着满腔悲愤,仔仔细细为薄紫清理。他心情郁闷,下手却极之温柔。他对薄紫起了爱惜的心思,就把他当最脆弱的珍宝呵护。白明起一直都把自己重视的人保护得很好,他轻轻触摸着薄紫的身体,觉得惋惜极了。 0 0 0
- 薄紫没有说话。他紧握着白明起的手腕,像是疼得受不了了那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0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