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了快六十年的路了,每星期寫這樣一篇念人憶事的小品,難免驚覺世道莽蒼,俗情冷暖,縈懷掛心的許多塵緣,恒常是卑微厚樸的鄰家凡人,沒有高貴的功名,沒有風云的事業,大半輩子浮沉在碌碌生涯之中,滿心企慕的也許只是半窗的綠蔭和紙上的風月。我們在人生的荒村僻鄉里偶然相見,仿佛野寺古廟中避雨邂逅,關懷前路崎嶇,閑話油鹽家常,悠忽雨停雞鳴,一聲珍重,分手分道,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會在蒼老的古槐樹下相逢話舊。可是,流年似水,滄桑如夢,靜夜燈下追憶往事,他們跫然的足音永遠近在咫尺,幾乎輕輕喊一聲,那人就會提著一壺龍井,推開半扇竹門,閑步進來細數別後的風塵。 0 0 0
- 十七歲離家湖海漂泊之後,我經曆了台灣白菜肥肉的克難生活,也經曆了英國土豆炸魚的清淡日子,飲食口味慢慢隨著知識的涉獵變幻:想起史湘云想吃一碗蟹肉湯面;想起李瓶兒想吃一碟鴨舌頭;讀藍姆的隨筆想吃烤乳豬;讀毛姆的小說想吃鵝肝醬。 0 0 0
- 早上九點多鍾進城路上金金銀銀的陽光漸漸褪色了,天上是一片淡淡的水墨。風很冷,公園里蒼老的古樹窸窸窣窣訴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興亡。有鳥語。有花香。我坐在長凳上翻一堆圖書館里影印的資料。風越來越大,越來越冷。云破處,天上透出幾道午後日頭的微光。上午在附近小書店認識的一位英國老先生也出來散步。他的風衣跟他臉上的皺紋一樣皺。酒館里的啤酒染紅了他的大鼻子。 0 0 0
- 我老覺得自己像吃飯一樣把日子一粒一粒地吞下去,這飯也還是可以回味的。 0 0 0
- 像我這樣的文化移民,盼的只是瀟湘水云之間,風霜滿面的過客不忘叮嚀一聲:劫後的煙樹和人面,其實還在案頭燈下的片櫧零墨之中,不必過分牽掛。 0 0 0
- 那天黃昏,我們三個小鬼悄悄沿著游廊視察蟋蟀的行蹤,躡手躡腳摸到幽暗的轉角處,赫然發現那男人光著膀子輕輕摟著云姑,云姑的辮子散了,玉白的臉緊緊偎在那座油亮的胸膛上。 0 0 0
- 不必老到清末,不必舊到民初,張愛玲筆下的洋場金粉也盡是樟腦的味道了。最近到台北曆史博物館看《流金歲月》展覽,那些舊廣告畫舊舊月份牌都凝成二三十年代的殘夢,襯著一套套的紅木家具,手搖的電話,鐵鑄的熨斗,高挑的花幾,黃橙橙的燈光下,人家苦苦等候張愛玲睡醒下樓見客。走完博物館的石階向左一拐,但見露亭一角,賣茶賣水,亭邊矮籬藤蔓青翠,一株老樹開的小花如殘雪點點,紛落一地。老台北灰濛濛的天空竟見三兩啼鳥匆匆飛過,原來再走幾百步就是植物園了。我突然聞到淡淡的荷香,心中浮起學生時候讀《蓮的聯想》的哀愁。 0 0 0
- 過了不久,江先生來信云:“飛來鱉之佳,李義弘已手比口喻,唾沫橫飛矣,昧昧吾思之。”,旁邊再加一行小字說:“前人應試文誤作妹妹吾思之,考官因批:哥哥你錯了。” 0 0 0
- 方瑜說:有小偷光顧台大教授宿舍,教授們等下開會商量對策,議論半天,最後達成協議。不久,宿舍大門口掛起書法秀麗的一塊告示:“閑人莫進!”多麼無奈的諷刺。 好可愛的文人們! 0 0 0
- (周夢蝶)一寫到張愛玲,他的文字不免故意白了一點點:“骨秀神清多愁善感的女子,久住嚴寒地區,很可能于一夜之間結晶又結晶,醒來時,人已嬋娟為一影梅花,在自己的暗香里悠然微笑。” 0 0 0
- 我是舊派的人,窗竹搖影,野泉滴硯的少年光景揮之未去,電腦鍵盤敲打文學的年代來了,心中向往的竟還是青簾沽酒、紅日賞花的幽情。我從來享受不到潘先生那樣那個的翰墨因緣,幾十年來畢竟不甘寂寞,機會湊泊,片紙只字都收來織夢,求的不外是騙騙自己,覺得養起了“長劍一杯酒,高樓萬里心”的那一縷乾坤清氣。 0 0 0
- 青澀的歲月常常是一生人最緬念的歲月。未必都是密樹濃陰、遠山含翠的金粉記憶;也許是一個看云的心願在嚴師的書齋里破滅,也許是一次黃昏的約會在聽雨的殘荷邊落空,幾十年後對著飄霜的兩鬢細細回想,心中塵封的懊悔一瞬間竟給冉冉飄起的暖意蓋掉了。那其實是近乎淺薄庸俗的意興,經曆了一代人一代人的渲染,中外追憶幼年往事的不少創作,卻依然打破時空撩起無盡的感動。 0 0 0
- 清人張潮《幽夢影》論藏書與讀書說:“藏書不難,能看為難;看書不難,能讀為難;讀書不難,能用為難;用書不難,能記為難。”這五個境界之外,似乎還可以加一個:記書不難,能想為難。 0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