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港的饭馆里大红大绿大金大银,语声喧哗,北人皆以为俗气,其实你读唐诗,正是这种世俗的热闹,铺张而有元气。 0 0 0
- 世俗间颓丧的多是男子,女子少有颓丧。 女子在世俗中特别韧,为什么?因为女子有母性。因为要养育,母性极其韧,韧到有侠气,这种侠气亦是妩媚,世俗间第一等的妩媚。我亦是偶有颓丧,就到热闹处去张望女子。 0 0 0
- 我常常觉得所谓历史,是一种设身处地,感同身受。 我的身就是这样一种身,感当然是我的主观,与现实也许相差十万八千里。 0 0 0
- 江湖的本质就是关系,镖师在走镖之前派人打点各个山头,真上路押镖的时候波澜不惊平安无事,很少像电影里那样打打杀杀。 0 0 0
- 我八五年第一次去香港,当下就喜欢,就是喜欢里面世俗的自为与热闹强旺。 0 0 0
- 八十年代初有过一个口号叫“讨回青春”,青春怎么能讨回呢?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一把年纪时讨回青春,开始撒娇,不成妖精了? 0 0 0
- 入口即化,滑,嫩,烫,耳根会嗡一声,薄泪泅濡,不要即刻用眼睛觅知音,那样容易被人误会为含情脉脉,低头心里感激就是了。 0 0 0
- 以前角儿在台上唱,跟包的端个茶壶在幕前侍候,角儿唱起来真是地老天荒,间歇时,会回身去喝上一口,俗众亦不为意。 以前意大利歌剧的场面,也是这样,而且好的唱段,演员会应俗众的叫好再重复一次,偶有唱不上去的时候,鞠躬致歉居然也能过去。 开场时亦是嘈杂,市井之徒甚至会约了架到戏园子去打,所以歌剧序曲最初有镇压喧哗的作用,我们现在则将听歌剧做成一种教养,去时服装讲究,哪里还敢打架? 0 0 0
- 设若君皇帝在虚位,最少皇家生日世俗间可以用来做休息的借口;海峡两岸的死结,君皇老儿亦有面子做调停,说两家兄弟和了吧,皇太后找两家兄弟媳妇儿凑桌麻将,不计输赢,过两天也许双方的口气真就软了,可当今简直就找不出这么个场面人儿。 不过这话是用来做小说的,当不得真。 0 0 0
- 中国禅宗认为世界实在的不得了,根本无法用抽象来表达,所以禅宗否定语言,“不立文字”,“说出的即不是禅”,已经劈头一棍子打死了,你还有什么废话可说!你们可以反问既然不立文字,为什么倒留下了成千上万言的传灯公案?据胡适之先生的考证,禅宗南宗的不立文字与顿悟,是为争取不识字的世俗信徒。如此,则是禅宗极其实用的一面。 0 0 0
- 礼下庶人,大概是宋开始严重起来的吧,朱熹讲到有个老太太说我虽不识字,却可以堂堂正正做人。 这豪气正说明“堂堂正正”管住老太太了,其实庶人不必有礼的“堂堂正正” ,俗世间本来是有自己的风光的。 0 0 0
- 封神演义,虽是小说,却道着了名堂。名堂就是,道教的神,是由世俗间的优秀分子组成,这个队伍越来越壮大,世俗的疾苦与希望,无不有世俗所熟悉的人来照顾,大有熟人好办事的意思,天上竟一派世俗烟火气。 0 0 0
- 老庄孔孟中的哲学,都是老人做的哲学,我们后人讲究少年老成,与此有关。只是比较起来,老庄孔孟的时代年轻,所以哲学显得有元气。 耶稣基督应该是还不到三十岁时殉难,所以基督教富青年精神,若基督五十岁殉难,基督教恐怕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0 0 0
- 说“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其实常常是“群雄并起,天下大乱”。历代尊孔,就是怕天下大乱,治世用儒,也是这个道理。 0 0 0
- 基督教在中国一直市场不大,原因是,原罪的概念有对祖宗不敬的意思在里面。 0 0 0
- 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的东亚图书馆,中国的原版地方志多得不得了,回北京后说给一个以前在琉璃厂旧书铺的老伙计听。 我这个忘年交说,辛亥革命后,清朝的地方志算是封建余孽,都拉到琉璃厂街两边儿堆着,好像现在北京秋后冬储菜的码法儿。日本人先来买,用文明棍儿量高,一文明棍儿一个大铜子儿拿走,日本人个儿矮棍也短,可日本人懂。 后来西洋人来买,西洋人可是个儿高棍儿也长,还是一文明棍儿一个铜子儿拿走。不教他们拿走,也是送去造纸,堆这儿怎么走道儿呀? 0 0 0
- 我家附近有一个饭馆,六六年文革时贴过一张告示,大意是从今后只卖革命食品,也就是棒子面儿窝头,买了以后自己去端,吃完以后自己洗碗筷,革命群众须遵守革命规定。 八六年的时候,同是这家饭馆,墙上贴了一条告示:“本店不打骂顾客”。 0 0 0
- 上山下乡这一代容易笼罩在“秀才落难”这种类似一棵草的阴影里。“苦难”这种东西不一定是个宝,常常会把人卡进狭缝儿里去。 0 0 0
- 清在礼下庶人这一点上是照抄明。王利器先生辑录过一部《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分为“中央法令”、“地方法令”、“社会舆论”三部分,仅这样的分法,就见得出礼下庶人的理路。略读之下,已经头皮发紧了。 0 0 0
- 利玛窦明末来中国,那时将“耶稣”译成“爷甦”,爷爷死而甦醒,既有祖宗,又有祖宗复活的奇迹,真是译到中国人的心眼儿里去了。 0 0 0
- 道教的另一个资源是巫籖,翻一番五千多卷的《道藏》,符咒无数,简直就是“十万个怎么办”,不必问为什么,照办,解决问题就好…… 道教的神,是由世俗间的优秀分子组成,这个队伍越来越壮大,世俗的疾苦与希望,无不有世俗所熟悉的人来照顾,大有熟人好办事的意思,天上竟一派世俗烟火气。 0 0 0
- 香港的饭馆里大红大绿大金大银,语声喧哗,北人皆以为俗气,其实你读唐诗,正是这种世俗的热闹,铺张而有元气。 香港人好鲜衣美食,不避中西,亦不贪言中华文化,正是唐代式的健朗。 內地人总讲香港是文化沙漠,我看不是,什么都有,端看你要什么。比如你可以订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任何书,很快就来了,端看你订不订,这怎么是沙漠? 香港又有大量四九年居留下来的內地人,保持着自己带去的生活方式,于是在內地已经消失的世俗精致文化,香港都有,而且是活的。 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沙漠都在心里。 0 0 0
- 文化的本质也是关系,文化人干的事儿就是协调关系,让大家都能全须全尾地出入于各门各院儿。 一个居委会老太太,即使大字不识,她调解邻里纠纷的时候也是个文化人; 相反,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如果每天睁开眼睛就满脑子斗争,凡事都要打个你死我活,他也只是一个“武化人”,动物性占了上风。 0 0 0
- 明代是礼下庶人最厉害的时候,因此贞节牌坊大量出现,苦贞、苦节,荼害世俗。晚明读书人的颓风,或李贽式的特立独行,亦是对礼下庶人的反动。 0 0 0
- 爱因斯坦说民族主义就像天花,总要出的。我看民族主义虽然像天花,但总出就不像天花了。 0 0 0
- 大英博物馆藏的敦煌卷子里,记着一条女供养人的祈祷,求佛保佑自己的丈夫拉出屎来,因为他大便干燥,痛苦万分。 0 0 0
- 道教是全心全意为人民,也就是全心全意为世俗生活服务的。 道教管理了中国世俗生活中的一切,生、老、病、死、婚、丧、嫁、娶,也因此历来世俗间暴动,总是以道教为号召,从陈胜吴广,黄巾赤眉,汉末张角一路到清末的义和拳,都是。不过陈胜那里用的还是道教的来源之一巫签。 隋末以后,世俗间暴动也常用弥勒佛为号召,释迦牟尼虽是佛教首领,但弥勒下世,意义等同道教,宋代兴起一直到清的白莲教,成分就有弥勒教。 太平天国讲天父,还要讲分田分地这种实惠,才会一路打到南京,而洪家班真地模仿耶教,却让曾国藩抓到弱点,湘军焉能不胜太平军? 道教由阴阳家、神仙家来,神仙家讲究长生不老,不死,迷恋生命到了极端。 0 0 0
- 中国人不会为宗教教义的一句话厮杀,却会为“肏你妈”大打出手,因为这与世俗生活的秩序、血缘的秩序有关,“你叫我怎么做人”?在世俗中做个人,这就是中国世俗的“人的尊严”,这种尊严毫不抽象。 0 0 0
- 莫言讲起有一次回家乡山东高密,晚上近到村子,村前有个芦苇荡,于是卷起裤腿涉水过去。不料人一搅动,水中立起无数小红孩儿,连说吵死了吵死了,莫言只好退回岸上,水里复归平静。但这水总是要过的,否则如何回家?家又就近在眼前,于是再趟到水里,小红孩儿们则又从水中立起,连说吵死了吵死了。反复了几次之后,莫言只好在岸上蹲了一夜,天亮才涉水回家。 这是我自小以来听到的最好的一个鬼故事,因此高兴了很久,好像将童年的恐怖洗净,重为天真。 0 0 0
- 六十年代初,荣宝斋挂过一副郭沫若写的对联,上联是“人民公社好”,下联是“吃饭不要钱”,记不清有没有横批,总之很超现实。不要说当时,就是现在,哪个国家可以吃饭不要钱? 六四年齐白石先生的画突然少了,听知道的人说,有个文化人买了齐白石画的一把扇子,回去研究,一面是农田里牧童骑牛,另一面题诗,最后的一句“劫后不值半文钱”,被认为是齐白石攻击土地改革的铁证,报到上面內部定案,于是不宜再挂齐白石的画。 六六年秋天我在北京前门外大街看到一面墙壁红底上写红字,二十年后,八六年不靠观念是搞不出来的,当时却很容易,当然靠的是毛泽东的观念,靠的是“解放全人类”的观念。(“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受苦人” “世界上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0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