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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闲说》[41句]
阿城阿城所着的一本杂谈集。它是许多次讲谈的集成,场合多样,有的是付费演讲,有的是朋友间的闲聊。讲谈的对象很杂,他们或是专业知识分子,或是凡人朋友等等,总之都不是写小说或研究小说的人。而世俗经验最容易转为人文的视角,因此有了这本《闲话闲说》。
以一个超现实的新中国为号召,当然凡有志和有热情的中国人皆会趋之,理所当然,厚非者是事后诸葛亮,人人可做的。 这个超现实,也是一种现代的意思,中国的头脑们从晚清开始的一门心思,就是为迅速变中国为一个现代国家着急。凡事标明「现代」的一切观念,都像车票,要搭 「现代」这趟车,不买票是不能上的。 「无为而无不为」我看是道家的精髓,「无为」是讲在规律面前,只能无为,热铁别摸;可知道了规律,就能无不为,佚可以用铲子,用夹子,总之你可以动热铁 了,「无不为」。后来的读书人专讲「无为」,是为了解决自己的困境,只是越讲越酸。 我个人是喜欢孔子的,起码喜欢他是个体力极好的人,我们现在开汽车,等于是在高速公路上坐沙发,超过两个小时都有点累,孔子当年是乘牛车握轼木周游列国, 我是不敢和他握手的,一定会被捏痛。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都成仙了,仍要携带世俗,就好像我们看中国人搬进新楼,阳台上满是旧居的实用破烂。 不识字的中国老百姓也晓得「敬惜字纸」,以前有字的纸是要集中在一起烧掉的,类似一种仪式,字,是有神性的。记得听张光直先生说中国文字的发生是为通人 神,是纵向的,西方文字是为传播,是横向的。 我想中国诗发生成熟得那么早,而且诗的地位最高,与中国字的通神作用有关吧。这样地对待文字,文字焉敢随便变化? 白西易讲究自己的诗通俗易懂,传说他做了诗要去念给不识字的妇女小孩听,这简直就把通俗做了检验一切的标准了。 做诗自己做朋友看就是了,为什么会引起生存竞争?看来唐朝的诗多商业行为的成分,不过商品质量非常高,伪劣品站不住脚。 中文里的颓废,是先要有物质、文化的底子的,在这底子上沉溺,养成敏感乃至大废不起,精致到欲语无言,赏心悦目把玩终日却涕泗忽至,《红楼梦》的颓废就是 由此发展起来的,最后是「落了个白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可见原来并非是白茫茫大地。作者简介阿城 以《棋王》、《孩子王》、《树王》小说作品,奠定文坛地位的阿城,诞生于1949年的北京。自1984年起发表创作,早年虽为知青文学的代表,而后风格更 形开阔。陆续推出「遍地风流」、「新笔记小说」系列,以及电影剧本、评论、杂文等等。1992年获意大利Nonino国际文学奖,并应邀旅居威尼斯两个 月,写成《威尼斯日记》。 一个人能历得多少世俗?又能读得多少小说?况且每一篇小说又有不同的读法。好在人人如此,倒也可以放心来讲。世俗里的「世」,实在是大;世俗之大里的 「俗」,又是花样百出。我因为喜欢这花样百出,姑且来讲一讲看。 阿城是当代华人小说家中的翘楚, 80 年代以《棋王》等作品脍炙海內外,但他不只是个小说家,他的随笔也极品;他运用中国文字己臻化境,可说是天生的文体家。除此之外,他也是一位生活家,独特 的生活经历和犀利的观察,使他对生活中的事事物物都充满兴味,并有独到而幽默十足的见解。
上辑:
《常识与通识》[19句]
下辑:
《树王 棋王 孩子王》[8句]
- 世俗间颓丧的多是男子,女子少有颓丧。 女子在世俗中特别韧,为什么?因为女子有母性。因为要养育,母性极其韧,韧到有侠气,这种侠气亦是妩媚,世俗间第一等的妩媚。我亦是偶有颓丧,就到热闹处去张望女子。 0 0 0
- 香港的饭馆里大红大绿大金大银,语声喧哗,北人皆以为俗气,其实你读唐诗,正是这种世俗的热闹,铺张而有元气。 0 0 0
- 我八五年第一次去香港,当下就喜欢,就是喜欢里面世俗的自为与热闹强旺。 0 0 0
- 我常常觉得所谓历史,是一种设身处地,感同身受。 我的身就是这样一种身,感当然是我的主观,与现实也许相差十万八千里。 0 0 0
- 江湖的本质就是关系,镖师在走镖之前派人打点各个山头,真上路押镖的时候波澜不惊平安无事,很少像电影里那样打打杀杀。 0 0 0
- 不少雅士去关怀俗世匠人,说你这是艺术呀,弄得匠人们手艺大乱。 野麦子没人管,长得风风火火,养成家麦子,问题来了,锄草,施肥,灭虫,防灾,还常常颗粒无收。对野麦子说你是伟大的家麦子,又无能力当家麦子来养它,却只在客厅里摆一束野麦子示雅,个人玩儿玩儿还不打紧,“兼济天下”,恐怕也有“时日何丧”的问题。 我希望的态度是只观察或欣赏,不影响。 0 0 0
- 六十年代初,荣宝斋挂过一副郭沫若写的对联,上联是“人民公社好”,下联是“吃饭不要钱”,记不清有没有横批,总之很超现实。不要说当时,就是现在,哪个国家可以吃饭不要钱? 六四年齐白石先生的画突然少了,听知道的人说,有个文化人买了齐白石画的一把扇子,回去研究,一面是农田里牧童骑牛,另一面题诗,最后的一句“劫后不值半文钱”,被认为是齐白石攻击土地改革的铁证,报到上面內部定案,于是不宜再挂齐白石的画。 六六年秋天我在北京前门外大街看到一面墙壁红底上写红字,二十年后,八六年不靠观念是搞不出来的,当时却很容易,当然靠的是毛泽东的观念,靠的是“解放全人类”的观念。(“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受苦人” “世界上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0 0 0
- 莫言讲起有一次回家乡山东高密,晚上近到村子,村前有个芦苇荡,于是卷起裤腿涉水过去。不料人一搅动,水中立起无数小红孩儿,连说吵死了吵死了,莫言只好退回岸上,水里复归平静。但这水总是要过的,否则如何回家?家又就近在眼前,于是再趟到水里,小红孩儿们则又从水中立起,连说吵死了吵死了。反复了几次之后,莫言只好在岸上蹲了一夜,天亮才涉水回家。 这是我自小以来听到的最好的一个鬼故事,因此高兴了很久,好像将童年的恐怖洗净,重为天真。 0 0 0
- 中国人不会为宗教教义的一句话厮杀,却会为“肏你妈”大打出手,因为这与世俗生活的秩序、血缘的秩序有关,“你叫我怎么做人”?在世俗中做个人,这就是中国世俗的“人的尊严”,这种尊严毫不抽象。 0 0 0
- 道教是全心全意为人民,也就是全心全意为世俗生活服务的。 道教管理了中国世俗生活中的一切,生、老、病、死、婚、丧、嫁、娶,也因此历来世俗间暴动,总是以道教为号召,从陈胜吴广,黄巾赤眉,汉末张角一路到清末的义和拳,都是。不过陈胜那里用的还是道教的来源之一巫签。 隋末以后,世俗间暴动也常用弥勒佛为号召,释迦牟尼虽是佛教首领,但弥勒下世,意义等同道教,宋代兴起一直到清的白莲教,成分就有弥勒教。 太平天国讲天父,还要讲分田分地这种实惠,才会一路打到南京,而洪家班真地模仿耶教,却让曾国藩抓到弱点,湘军焉能不胜太平军? 道教由阴阳家、神仙家来,神仙家讲究长生不老,不死,迷恋生命到了极端。 0 0 0
- 大英博物馆藏的敦煌卷子里,记着一条女供养人的祈祷,求佛保佑自己的丈夫拉出屎来,因为他大便干燥,痛苦万分。 0 0 0
- 爱因斯坦说民族主义就像天花,总要出的。我看民族主义虽然像天花,但总出就不像天花了。 0 0 0
- 明代是礼下庶人最厉害的时候,因此贞节牌坊大量出现,苦贞、苦节,荼害世俗。晚明读书人的颓风,或李贽式的特立独行,亦是对礼下庶人的反动。 0 0 0
- 文化的本质也是关系,文化人干的事儿就是协调关系,让大家都能全须全尾地出入于各门各院儿。 一个居委会老太太,即使大字不识,她调解邻里纠纷的时候也是个文化人; 相反,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如果每天睁开眼睛就满脑子斗争,凡事都要打个你死我活,他也只是一个“武化人”,动物性占了上风。 0 0 0
- 香港的饭馆里大红大绿大金大银,语声喧哗,北人皆以为俗气,其实你读唐诗,正是这种世俗的热闹,铺张而有元气。 香港人好鲜衣美食,不避中西,亦不贪言中华文化,正是唐代式的健朗。 內地人总讲香港是文化沙漠,我看不是,什么都有,端看你要什么。比如你可以订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任何书,很快就来了,端看你订不订,这怎么是沙漠? 香港又有大量四九年居留下来的內地人,保持着自己带去的生活方式,于是在內地已经消失的世俗精致文化,香港都有,而且是活的。 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沙漠都在心里。 0 0 0
- 道教的另一个资源是巫籖,翻一番五千多卷的《道藏》,符咒无数,简直就是“十万个怎么办”,不必问为什么,照办,解决问题就好…… 道教的神,是由世俗间的优秀分子组成,这个队伍越来越壮大,世俗的疾苦与希望,无不有世俗所熟悉的人来照顾,大有熟人好办事的意思,天上竟一派世俗烟火气。 0 0 0
- 利玛窦明末来中国,那时将“耶稣”译成“爷甦”,爷爷死而甦醒,既有祖宗,又有祖宗复活的奇迹,真是译到中国人的心眼儿里去了。 0 0 0
- 清在礼下庶人这一点上是照抄明。王利器先生辑录过一部《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分为“中央法令”、“地方法令”、“社会舆论”三部分,仅这样的分法,就见得出礼下庶人的理路。略读之下,已经头皮发紧了。 0 0 0
- 上山下乡这一代容易笼罩在“秀才落难”这种类似一棵草的阴影里。“苦难”这种东西不一定是个宝,常常会把人卡进狭缝儿里去。 0 0 0
- 我家附近有一个饭馆,六六年文革时贴过一张告示,大意是从今后只卖革命食品,也就是棒子面儿窝头,买了以后自己去端,吃完以后自己洗碗筷,革命群众须遵守革命规定。 八六年的时候,同是这家饭馆,墙上贴了一条告示:“本店不打骂顾客”。 0 0 0
- 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的东亚图书馆,中国的原版地方志多得不得了,回北京后说给一个以前在琉璃厂旧书铺的老伙计听。 我这个忘年交说,辛亥革命后,清朝的地方志算是封建余孽,都拉到琉璃厂街两边儿堆着,好像现在北京秋后冬储菜的码法儿。日本人先来买,用文明棍儿量高,一文明棍儿一个大铜子儿拿走,日本人个儿矮棍也短,可日本人懂。 后来西洋人来买,西洋人可是个儿高棍儿也长,还是一文明棍儿一个铜子儿拿走。不教他们拿走,也是送去造纸,堆这儿怎么走道儿呀? 0 0 0
- 基督教在中国一直市场不大,原因是,原罪的概念有对祖宗不敬的意思在里面。 0 0 0
- 说“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其实常常是“群雄并起,天下大乱”。历代尊孔,就是怕天下大乱,治世用儒,也是这个道理。 0 0 0
- 老庄孔孟中的哲学,都是老人做的哲学,我们后人讲究少年老成,与此有关。只是比较起来,老庄孔孟的时代年轻,所以哲学显得有元气。 耶稣基督应该是还不到三十岁时殉难,所以基督教富青年精神,若基督五十岁殉难,基督教恐怕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0 0 0
- 封神演义,虽是小说,却道着了名堂。名堂就是,道教的神,是由世俗间的优秀分子组成,这个队伍越来越壮大,世俗的疾苦与希望,无不有世俗所熟悉的人来照顾,大有熟人好办事的意思,天上竟一派世俗烟火气。 0 0 0
- 礼下庶人,大概是宋开始严重起来的吧,朱熹讲到有个老太太说我虽不识字,却可以堂堂正正做人。 这豪气正说明“堂堂正正”管住老太太了,其实庶人不必有礼的“堂堂正正” ,俗世间本来是有自己的风光的。 0 0 0
- 中国禅宗认为世界实在的不得了,根本无法用抽象来表达,所以禅宗否定语言,“不立文字”,“说出的即不是禅”,已经劈头一棍子打死了,你还有什么废话可说!你们可以反问既然不立文字,为什么倒留下了成千上万言的传灯公案?据胡适之先生的考证,禅宗南宗的不立文字与顿悟,是为争取不识字的世俗信徒。如此,则是禅宗极其实用的一面。 0 0 0
- 设若君皇帝在虚位,最少皇家生日世俗间可以用来做休息的借口;海峡两岸的死结,君皇老儿亦有面子做调停,说两家兄弟和了吧,皇太后找两家兄弟媳妇儿凑桌麻将,不计输赢,过两天也许双方的口气真就软了,可当今简直就找不出这么个场面人儿。 不过这话是用来做小说的,当不得真。 0 0 0
- 以前角儿在台上唱,跟包的端个茶壶在幕前侍候,角儿唱起来真是地老天荒,间歇时,会回身去喝上一口,俗众亦不为意。 以前意大利歌剧的场面,也是这样,而且好的唱段,演员会应俗众的叫好再重复一次,偶有唱不上去的时候,鞠躬致歉居然也能过去。 开场时亦是嘈杂,市井之徒甚至会约了架到戏园子去打,所以歌剧序曲最初有镇压喧哗的作用,我们现在则将听歌剧做成一种教养,去时服装讲究,哪里还敢打架? 0 0 0
- 入口即化,滑,嫩,烫,耳根会嗡一声,薄泪泅濡,不要即刻用眼睛觅知音,那样容易被人误会为含情脉脉,低头心里感激就是了。 0 0 0
- 八十年代初有过一个口号叫“讨回青春”,青春怎么能讨回呢?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一把年纪时讨回青春,开始撒娇,不成妖精了? 0 0 0
- 王安忆后来的《逐鹿中街》是世俗的洋葱头,一层层剥,剥到后来,什么都有,什么都没有,正在恨处妙处。王安忆的天资实在好,而且她是一个少有的由初创到成熟有迹可寻的作家。南京苏童在《妻妾成群》之前,是诗大于文,以《狂奔》结尾的那条白色孝带为我最欣赏的意象。 0 0 0
- 老庄孔孟中的哲学,都是老人做的哲学,我们后人讲究少年老成,与此有关。只是比较起来,老庄孔孟的时代年轻,所以哲学显得有元气。 0 0 0
- 道家的“道”,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秩序,所谓“天地不仁”。去符合这个秩序,是为“德”,违犯这个秩序,就是“非德”。 0 0 0
- “色不可无情,情亦不可无色。或曰美人不淫是泥美人,英雄不邪乃死英雄。痛语” 0 0 0
- 世俗既无悲观,亦无乐观,它其实是无观的自在。 0 0 0
- 你们若有兴趣,不妨读明末清初的张岱,此公是个典型的迷恋世俗的读书人,荤素不避,他的《陶庵梦忆》有一篇“方物”,以各地吃食名目成为一篇散文,也只有好性情的人才写得来。 当代的文学家汪曾祺常常将俗物写得很精彩,比如咸菜、萝卜、马铃薯。古家具专家王世襄亦是将鹰,狗,鸽子,蛐蛐儿写得好。肯定这些,写好这些,靠的是好性情。 0 0 0
- 广东人说粤语是唐音,我看闽南语亦是古音,以这两个地区的语音读唐诗,都在韵上。 0 0 0
- 没有翻译腔的我看是张爱玲,她英文好,有些小说甚至是先写成英文,可是读她的中文,节奏在,魅力当然就在了。钱钟书先生写《围城》,也是好例子,外文底子深藏不露,又会戏仿别的文体,学的人若体会不当,徒乱了自己。 0 0 0
- 圣人就是俗人的典范,样板,可学。 英雄是不可学的,是世俗的心中“魔”。 0 0 0
- “无为而无不为”我看是道家的精髓,“无为”是讲在规律面前,只能无为,热铁别摸;可知道了规律,就能无不为,你可以用铲子,用夹子,总之你可以动热铁了,“无不为”。 0 0 0